大约是感觉到有人注视,那男子回过头来不经意地往大堂里扫了一眼,从明菲身上滑过,落到了蔡国栋的身上,定定地看了两眼,脸上流露出几分惊讶来,急慌慌地在蔡家女眷的身上来回扫视。
明菲隔着一层面纱看得分外真切,纵使隔了这几年,她也能一眼就认出那个人是清虚,除去原本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变得轮廓分明以外,那双狐狸眼一点都没变。不知怎地,他没有作道士装扮,而是打扮得像一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穿着石青色的缂丝圆领宽袖衫,系着青色的织锦腰带,挂个玉佩,系发的带子上镶嵌着青玉,脚上穿着白底官靴。
想到他每年一封莫名其妙的信,还有那古怪贪财的脾气,明菲只怕他认出自己来,默默将身体隐没在蔡光庭身后,低着头快速上了楼梯。
才上得两三级楼梯,就听得楼梯被人跺得震天响,一个穿酱紫袍子的虬髯大汉边从楼上冲下来,边大声道:“华皖兄,雪童说你要我们把雅间让人?不会吧,雪童说谎是不是?”
龙卷风一般从蔡家人的身边冲过去,差点没把金簪撞个趔趄。龚远和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摇摇欲坠的金簪,皱着眉头对那人道:“这位兄台,走路慢些儿。”
那虬髯大汉回头看了龚远和一眼,凶形恶状地道:“老子喜欢走快怎么了?碍着你小子了?”
态度之嚣张恶劣,令人不得不动怒。
“四楼甲字号。”龚远和示意蔡光庭将女眷们领上楼去,回头皮笑肉不笑地:“老子喜欢走快碍不着小子,不过小子走快却是碍着老子了!”
虬髯大汉短粗泛黑的手指戳到了龚远和的面前:“小白脸!你说谁呢?”
龚远和动也不动笑道:“这位壮士,我说我儿子呢,碍着你了吗?”
“你!”那虬髯大汉一手去封龚远和的衣领,一手高高举起擂钵大小的拳头就要朝龚远和脸上砸去。
龚远和扬起一张脸,笑道:“打呀,使劲地打。别怕我痛。”
虬髯大汉见他如此笃定,笑脸相向,反而觉得有些不好下手,只怕打错了不该打的人,惹出无穷的麻烦来。谁知一愣神之间,脚下忽然一滑,栽个狗啃屎,脸朝下呼啦啦地从楼梯上滑了下去。
江涵容的堂表兄弟们纷纷抚掌大笑起来,出言讥讽他。大汉狼狈地从地下爬起,虽然听不懂一群酸书生嘴里说的什么,却也知道定然不是好听的话,紫涨了脸皮站在楼下对着龚远和吼:“小白脸,你使诈!”无奈站得低了,要仰着头看人,气势小了不少,遂随手拉过一张桌子,跳到桌子上去骂:“不是孬种就下来和爷爷打一架。”
龚远和微微一笑,“爷爷不和孙子打。”这下子整个大堂里的人都轰然大笑起来。
虬髯大汉憋不住要冲上去找龚远和的麻烦,角落里走出一个男子来,轻轻拉住他,低声道:“玄子,不要胡闹了,本来就是你不对,去道歉。”
蔡国栋和蔡光庭将陈氏明菲等人送上四楼雅间,忙忙地赶下去帮忙。陈氏心中不安,问明菲:“不会打起来吧,我瞅着那个男人好凶恶的样子。”
明菲笑道:“没事儿,我们人多,再说了,爹爹是官,他们不敢胡闹的。”心里却很奇怪,袁枚儿怎会和清虚在一起?想来想去只能想到,老道士给袁司璞看病,这二人认识也不奇怪。想来是偶遇吧。
明珮已然开始八卦,神秘兮兮地道:“我刚才听见袁枚儿的声音了,我找啊找,竟然看见她和一个男人躲在大堂的阴影里说悄悄话。虽然带着帷帽,我却是一眼就能认出她来的,还有赵雪怡也在。”
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便是由此而来。袁枚儿虽然和清虚说话,可二人之间隔着几尺远,周围还站着人,怎么就是悄悄话了?明菲嘴角一弯,差点没笑出声来。
陈氏勃然大怒:“小姑娘家,说的什么话!这话要叫人听去,还不知怎么看待我们家的家教!看我不禀告了你父亲,请你吃家法!”
明珮被吓住,垂着头道:“我也不过是看不惯她那副样子罢了。说起来咱们家对他家还有恩,她看见咱们也装没看见。”
涵容忙劝陈氏:“母亲息怒,五妹妹不懂事,她已经知错,以后再不敢的。”
明珮忙道:“女儿知错了,母亲恕罪。”又双手奉上茶,陈氏方放过了她。
陈氏因见蔡国栋父子三人久未归来,心中担忧,便使余婆子去瞧:“劝着点,别打起来了。好好的一件事,闹起来就没意思了。”
余婆子去了没多久就笑嘻嘻地回来:“夫人,好了,老爷和两位公子、龚公子他们已经上楼来啦。”
陈氏惊讶:“这么快就好啦?我看着那个人不依不饶的,满身匪气,还以为不闹一场不会干休呢。”
余婆子笑道:“的确是要闹的,不过那个人有个朋友拉住了他,还硬逼着他道歉呢。”
陈氏道:“他这个朋友还算知理。”
说话间蔡国栋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盈盈笑意:“都是熟人,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是守真子的徒弟清虚的朋友,也是来看焰火的。原本定了三楼丙字号雅间,但因为正好遇上袁家人没有订着位子,只坐了马车在楼下看,因见多数是女眷,便起了好心,将订的雅间无偿让给袁家人。那大汉心中不高兴,便拿我们撒气,正要闹腾时清虚出来劝住了。这不,远和还将人一并请到隔壁去了。我在那边他们年轻人不自在,还是来和你们坐。”
陈氏笑道:“道士也来看焰火?他修的什么真?玉清宫也不管?”
明菲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清虚只怕已经认出她了,如今又和龚远和等人混在了一处,也不知他那古怪的脾气好点没有。她来了京城后,不是没想过要去看看宋道士,只可惜她这样的女孩子,是根本没机会去玉清宫的。她唯一出过几次门,都是跟着陈氏去拜访那些贵夫人,来去匆匆,连京城具体长什么样都没看全。
“太后和圣上笃信道家,玉清宫中什么道士没有?”蔡国栋摇头,“年轻人喜欢热闹也是有的。你别小看这小道士,年纪轻轻就得了守真子的真传,医术很好,为人八面玲珑,官职一直往上升,已经是正七品了。上次我去玉清宫拜访守真子,他接待的我,言谈举止很不俗。”
涵容由不得感叹了一声:“做道士也能升官发财。”却见陈氏面色古怪,蔡国栋脸色难看。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又说错了,求救地看向明菲。
她这是无意之中戳着蔡国栋的软处了,须知蔡国栋之所以顺利从五品直接爬到四品正是沾了道士的光。明菲暗叹得抽个时间给自己大嫂上一堂课,把蔡家的烂事都翻一遍给她听才行,给了涵容一个安慰的眼神,笑道:“袁家人都来了?”
蔡国栋方道:“是。我看他们家也算败落了,若不是遇上这小道士心软,就只能在街上坐着马车看焰火。”
陈氏嗔道:“这京城里的高楼有几座?咱们不比那些大富大贵之家,自己就有高楼可以轻松观看。我们不也是沾了远和的光?不然我也打算带着孩子们坐在马车里看的。”
蔡国栋道:“不一样。我们不是久居京城的人,消息不灵通,如果早些知道又想看,肯花银子就一定能弄到雅间;他家不同,定然早就知道的,又想看,还知道这附近最好看,偏偏没订雅间,那只能说明没银子了。”
陈氏道:“难怪得她们看见我们也装作没看见。”原本差不多的两家人,一户越过越火红,一户却在走下坡路,走下坡路的见着风光的不想打招呼也是能理解的。
明玉脆生生地道:“不是说袁三哥的画很值钱吗?为什么不让他多画点画拿出去换钱?一张画值五百两银子,两张就是一千,他病着,让他十天半月画一幅好了,卖了画,什么没有?”
陈氏被她逗乐了,将她拉进怀里道:“因为袁家人是不会卖画的。如果真的要卖画了,他们家就真的完了。”
一家子喝着新茶,吃着绘幅楼提供的各色糕点果子,不觉天色暗沉,明玉和明珮都等不得,“天都黑尽了,怎地还不放?会不会不放了?”
正不耐烦间,忽听外面一声锣响,有人喊道:“戌初三刻到了!放焰火啦……”
街上的人和酒楼里的人顿时犹如煮开了的沸水一般沸腾起来,蔡国栋也忍不住起身抱着蔡光华站到窗边往外看,忽听一声尖锐的啸声,一点流星状的焰火蹿上了墨染般的夜空,众人欢声雷动,紧接着又是几十响,空中五彩斑斓,璀璨夺目,星月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