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落(2 / 2)

她不能再和他这样下去了。

一夜无眠。

解萦在凌晨再度翻身下床,从衣物里摸出一小瓶迷药,轻轻放在他的口鼻之间。确定他昏迷不醒,解萦走出密室,找出了前段时日收起来的碎瓷片。

当初她鬼使神差地收罗起这些东西,自己并不能搞清缘由,现在她明白了它们的用途,原来是在这里。

她要给大哥一点希望,让他看见从绝境中脱出的可能。有了念想,人才有拼头,而不是现在这幅为了求生对她小心翼翼,奴颜媚骨。他在勉力而为,却不知本来以为会喜欢如此的她,心扯得生疼。

解萦决定暂时远离彼此。

不见他,或者远远的看他,才能使自己好过一点,他安全一些。

君不封全然不知解萦对他的流放处理。没能如愿以偿残废,只能腆着脸继续以正常人的姿态活下去,一番大动作只是仅在脚踝上留下两道丑陋的伤疤,早点回到他苦难不断的日常又或许是好事。解萦的平静让他胡思乱想,不知风平浪静之下隐藏着怎样的波澜起伏。残忍乖戾,倒能让他确认,她还爱着他的事实。

解萦悄无声息开始了她的冷遇。

君不封醒后,目送着解萦出了密室,自己则乖乖躺在床上静养。中晚都吃到了解萦从暗格送来的饭菜,味道不好不坏。吃完晚饭,将碗筷放到暗格,君不封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心情愉快地进行了身体清理,然后盘腿坐在床上左摇右晃,安静而悠闲地等着她的造访,看起来满心期待。

解萦一直在悄悄注视他。大哥的欢欣雀跃看得她心神恍惚,仿佛此刻他不是赤身裸体,而是披上了平素穿惯的宽敞大袍,一切记忆打碎又重建,就这样回到从前。以前他也爱这么等她,看不出什么着急,唯独身体摇摆不停,像一尊货真价实的弥勒佛,笑眯眯的,一心一意地等着她。

心脏跳得很快,解萦忍了这一会儿的动心,因为知道自己只要在他面前出现,就是为了将一切美好破坏。她的存在,就是他身上招致灾祸的本身。

君不封来回晃了一阵,下意识瞥了瞥一旁的小窗,意识到今天可能是被解萦放了鸽子,他吃力地挪动到窗前,踮起脚尖仔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这个窥探姿势让他双腿颤抖不停,不稍片刻,他径直跪了下去。

解萦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他再出了大差错,揪着一颗心观望半天,君不封拖着伤腿回到原处,她勉强放下了担心。

这次君不封裹着被子等她,依然是左摇右晃四处乱瞟,晃了一阵,他苦笑着垂下头,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蹒跚着挪到烛台旁,熄灭了屋里的所有蜡烛。

屋内的黑暗让解萦一下很难观察他,解萦端坐了一阵,无可奈何地准备去休息,视野此刻突然变得明亮开阔。

君不封用火折子再度点燃了蜡烛。脸上隐约的期待隐去,他回到床上,平静地为自己整理好被褥,躺了下去。

解萦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留一道“回家”的烛火。

心里五味杂陈,她最终没能做到如往常一般,吹了迷烟与他共枕而眠。

君不封有叁天没有见到解萦。

饭菜照常吃,味道是一如既往的寡淡,甚至可以盖章难吃,可意想不到的是,他从暗格里收到了崭新的衣物与蜡烛。

带着手铐脚链穿衣要比寻常困难得多,整理好衣物上了身,布料与肌肤的接触甚是不适,勉强接受自己重新拥有了人的体面,他开始疑惑解萦如此对待他的意图。

开始以为是与平常相仿的放置处罚,但这次并未剥夺他进食的权利,甚至长期以来一直赤身裸体的他,临到天气转寒,还能穿上两件质地不错的新衣物。

君不封左摇右晃苦思冥想,最终恍然大悟。

——她对他没有兴致了。

他一路看着她长大,见证她对他的感情从发酵到变质,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解萦的爱情有多执拗,多狂热。虽然她对他的爱是希望他像条狗,但他一直明白这份感情里沉甸甸的分量。哪怕他们自“相好”之后,他很难从她身上感受到可以称得上快乐的气息,她对他的玩弄,已经远超他所理解的爱的范畴,但他从未质疑过解萦的情感。

他前段时日的所作所为,挑战了她的主导权,可能让她对他心生不喜。养伤时他们之间的尴尬已经可以预见今日他的冷遇,囚禁他是她的执着,但放弃他,或许是她看破了她的执着。

也许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也许她对他,拥有的只是欲望。

欲望一旦被满足,山珍海味也变得寡淡无味,他顺理成章地被弃若敝履。

解萦逐渐看破了曾经萦绕在她面前的幻象——她的大哥,不过如此。

一个平凡无奇的中年男人,受她豢养,在她身下毫无尊严的摇尾乞怜,全然没有值得她恋慕的资本,所以愈是到了后来,对他的欲望愈是消退——他根本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去玩弄,去调教。

晦暗的想法在心中扩散,和前几日即将失宠的恐慌融为一体,毒蛇一般钻进他的心房,搅动他本就濒临崩溃的思绪。

解萦从君不封面前消失的第五天,焦躁不安的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意外摸出了隐藏在一旁稻草里的碎瓷片,头脑一片空白。以解萦的细心程度,很难想象她竟然没发现这个疏漏。就算自己当时情绪和身体全然崩溃,她忙于照料,也不可能有这样多的大而工整的碎片隐匿在角落。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结论,这是她有意为之,甚至可以猜想,她这几日的消失,就是为了让他发现她留给他的道具。

笑容中的悲哀一览无余,“你究竟想要大哥为你做什么?”

将碎片一片又一片收在手里,对着光秃秃的墙壁,他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划下一个“正”。

往后每过一天,他就在墙上划上一道。

在墙上划了叁个正,解萦依旧不见踪影。

鬼使神差的,君不封手里的碎瓷片划上了束缚身体的铁链。

空空荡荡的内心无所凭依,总要给自己一个存活的理由。

他要逃出去,看看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迫不及待地想跟她见面,想恬不知耻地歇斯底里地质问她,自己在她心里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就这么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本来应该认命,可他既然确定他爱她,他就做不到。他要当面质疑她的行径,他要她亲口说出来她已经对他这个老咸菜梆子没了兴趣,这样他就可以灰溜溜地再滚回这个囚室,古井无波,了却残生,不对她做任何多余的念想。

再者说——

她一定在某个地方悄悄地观望着自己的行动,如果这一切都如她所想,他的举动,必然正中她下怀。她一直试图验证他有不轨之心,现在可以算是人赃俱获,不容他分辨。

这样她很快就会采取行动,惩罚也好,羞辱也罢。

不要让他一个人,在牢里度日如年,枯坐着等她。

预先埋下的果实收获了预想之中的发展,解萦长舒一口气,又隐约担心这点成效杯水车薪,打击了他的积极性,但若真起了效用,他总会找到可乘之机,一举脱出。

解萦悲哀地设想,万一有一天,她真的失去了他,又该如何自处?几年前的雪夜就经历过这样的撕心裂肺,虽然这些年表面看不出任何异常,那时心中产生的空洞一直在心底最深处留存,即便将他控制在自己身边,空洞也未被这扭曲的安全填满。想想也可笑,每当他被她打得血肉模糊,或在她身下被她弄得溃不成军时,虽然不见得多喜欢,但她能感受到一种连结,一种确认他在她身边的连结。内心无所凭依,她只能用这种胡作非为来填补始终无法完满的亏空。

她想和他一直在一起。所以——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也好,她都想让他在自己身边。

可她没料到,他的变化令她不堪承受。

解萦知道自己是贪心不足,在一切伤害存在的前提下,她又想不声不响地让他重回过往。

可她该怎么做。跳出来跟他说:我后悔了,我不应该这么对你,那些把戏其实没什么意思,我以为我会喜欢那种状态的你,但我高估了自己。现在我想让你像以前那样,只要那样和我在一起就好。可以吗?

即便这种话她有脸说得出来,对面的大哥又要做何感想。

他的苦难是她对自己喜好测试的实验,实验到了尽头,她就想翻篇从头来过,仿佛一切从未发生。那这样他经历的一切又算什么?仅是铸就她偏好的垫脚石吗?

这样的他们怎么可能有相守的可能。

解萦不想失去他,所以只能尽可能补救。

如今的大哥将自己的人生过成了一潭死水,能让他重新焕发生机活力的事,自然是离开她。那个她始终洗脑自己他有所企图,实则并无任何举措的猜想。她的最终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让他逃离,首要是要将他的生机调动起来,其他事可以慢慢来,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碎瓷片有节制地在自己手里一片一片碎掉,君不封的掌心不知多了多少细碎伤疤,整天机械地摩挲着这些拘束,只在上面留下了很浅的痕迹,甚至远远比不上自己身上的伤疤来得刻骨铭心。

但解萦始终没有来。

他在每个摩挲到兴奋地时刻都会下意识看向铁门,等待她突如其来的撞破,这样他可以顺理成章被她折磨的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解萦当然存在于他的生活里,单调乏味没有丝毫进步的饭菜和逐渐变厚的干净衣物是她在背后操盘这一切的佐证。她不在身边的夜里,起初他可以忍受这种清寂的沉默,但稍微有风吹草动,控制不住的狂喜就倾泻而出,他对着暗门呼唤解萦的名字,欢欣雀跃,却只能听见风声呼啸。

笑容凝结在脸上,他渐渐不会笑了。

念到解萦,他总是悲哀,总是埋怨。

久而久之,他又开始做春梦了。

与早些时候的春梦不尽相同。那时他终日睡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而现在,他总在那些旖旎的梦中悄然惊醒,意识到自己身陷囹圄的现实。

他的梦境光怪陆离,以前就连梦见小姑娘吻他的胸膛,他都会羞耻难当,现在梦见的多半是他们之间已经熟稔的把戏。他在梦里摒弃了这段时日对她的不满与愤懑,心中充满着纯然的喜悦,兴奋地躺在她的身下,等待她给予他的无限新奇,任由她在他身上为所欲为。

那些一度让他灵魂战栗的疼痛,也早早随着解萦的暴行铭刻进他的身体。长时间的冷遇并未让他忘怀,相反,他会在某一刻突然地颤抖,身体像是要高潮般痉挛。疼痛摧毁他的身体与神智,他却在呼唤渴望着它们。每当这时,他就悄悄地在手腕上划上浅浅的一道,看着血液逐渐渗出,微弱的疼痛清醒了他混沌的头脑。

仿佛唯独这样,才能让他感到自己是在作为一个人活着。

君不封默默磨完了他的库存。

墙上的“正”字数目渐多,令人眼花缭乱。他早早放弃去清点墙上的字数,毕竟每数一次,心就悲哀一分。

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有见到她。

曾经一度被解萦理得干干净净的须发如野草般生长,虽然他依旧每天刻板地清洗着身体,整个人还是朝着野人的方向飞速发展,倒逐渐成了解萦最开始见到他的模样,胡须浓密地遮住他的半边脸孔,头发蓬乱。

用解萦送来小木桶里的清水抹了一把脸,坐在床上,他开始新一轮的唉声叹气。手中的利器只剩下了最后一小片,木然地看着自己手铐脚链磨损程度,只是几道不痛不痒的痕。他的一切努力,到底成了徒劳——解萦终究没能来看他。他先是苦笑,最后成了无法控制的歇斯底里。

解萦还养着他,但她不要他了。

他的白费力气到头来只证明了一件事,她不要他了。

无可抑制的狂笑带来的是持续不断的干呕,他咳嗽着,有些费力地擦掉自己脸上的泪痕,衣袖被他向上撸起,他费了大力气,在手腕上划下数道深浅不一的血痕。

这份疼痛让他破碎不堪的内心稍微平静下来。

生命了无意义,他的人生终于变得除了解萦以外尽是空洞。

打量着四周的摆设,他放弃了用衣物缠绕铁窗上吊的举动。

死亡来的轻而易举,反而不够郑重。

恍惚之间,瓷片压到了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