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皇帝道:“棋盘下有一素笺,你取出来念念吧。”
“是。”
蓁蓁轻抬棋盘,果见下方压着一张平整的素色笺纸,看着藏驻多年,上有一篇小文,字迹俊秀,却不是皇帝的。她瞧了一眼皇帝,皇帝并未睁眼,而是以手附额,仿佛甚是疲倦的样子。
她细声念到:
北方之人,谓棋为弈。
她缓缓往下直到念到:
四象既陈,行之在人,盖王政也。
蓁蓁的心突然颤了一下,她想到皇帝说的那句天元在上,难道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皇帝听她停下,也不催促,也不动弹,仍是静悄悄地横在榻上,蓁蓁咽了咽紧张的口水,再读下去:
或虚设预置,以自卫护,盖象庖牺网罟之制。
……
此文文风大开大合,以博棋论王政,掷地有声。
……
三分有二,恝而不诛,周文之德。
……
既有过失,逡巡儒行,保角依旁,却自补续,虽败不亡,缪公之智。
……
谁过谁失?她想到这几年复起的索额图,想到被罚去做侍卫的明珠。皇帝轻轻一抬手就让权力在臣子间轻松地转了个圈,是否就是皇权的力量?连她都知道有外臣好办事的时候,已经成长起来的大阿哥和太子,是不是也会更加抓紧自己的母家来借势来夺权?
……
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
……
全文念完,蓁蓁的心里却被点亮一盏明灯:天元是棋盘里的正中,虽然大家都不爱在下棋之初去抢夺它,可他就是棋盘上的天下之中,核心腹地。而天元也是众星拱卫的紫宫,天上最尊贵的星辰。这样尊贵的地位,有谁忍心抢劫入杀呢?
这便是太子在皇帝心中的位置,所以即使皇帝知道索家的不堪,知道明珠在河工案中没有做错,也依然决定要为太子铺路。
她默默放下笺纸,斟酌了半晌,决定无视她心中所想,反而展颜一笑,随至软榻边软语推搡了两下皇帝:“这是谁写的好文章,皇上藏得好呢,臣妾都没读过这文章。”
皇帝这才睁开眼,他大手抚了下蓁蓁的脸庞,温柔道:“是班固的弈旨,朕小时候学棋的时候不讲道理,老师给朕抄了此文,让朕修身养性用。”
“这棋也是那位师傅和皇上下的?”
皇帝颔首,蓁蓁不敢再问下去,皇帝的老师还能给留有文章拜读的,不是内院大学士就是翰林尚书。而今日皇帝一反常态地提前叫来太子接驾,又请杜立德来与太子说话,这位师傅大概就是杜立德了。
皇帝随口念到:“三分有二,恝而不诛,周文之德。”他笑笑,牵过蓁蓁刚才执棋的右手在唇边轻啄,“卿卿好狠的心,竟然痛下杀手。”
“您还是不讲道理,臣妾就是下棋,下棋不论胜负,难道还要学谦谦君子,孔融让梨吗?再说臣妾从来不是君子,臣妾就是女子,女子下棋,更不论什么周公文王之德了。”
皇帝听她较真一语不由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有理有理,小女子下棋必得锱铢必较才好。”
蓁蓁被他嘲弄,气得甩手就要走,嘴里气哄哄地嚷嚷:“破了局不赏我也就罢了,还嘲讽我,真是气人。”
皇帝不待她走远就把她拽回来,于榻上从背后揽住她,嬉嬉笑笑地仰头瞧她:“你说得对,赏,那套墨玉白玉棋子,让你带回去好不好?”
蓁蓁一看那盘复盘用的墨玉白玉可不是上好的东西吗?她满意点头,又回首嫣然一笑,道:“皇上,就一盘棋罢了。”
皇帝瞧着她的长眉入鬓、皓齿明眸,了然点头:“朕知道,只是永言惟旧,不敢忘怀而已。别人不懂也就罢了,只请卿卿能体悟朕心,解朕忧怀。”
能悟吗?蓁蓁想她应该是懂了的,不过她不想从。因为天上可以有永恒不变的至尊的北辰星,而地下没有万万年永恒不变的王政之局,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蓁蓁想,也不止她想,无德之人,又哪里配得上北辰星的尊贵?
原定回京的日子恰是皇帝的万寿,原想赶回京师,蓁蓁的生辰能见到几个孩子,也能尽快和惠妃汇合合谋,她等了太久想要一举拿下佟佳氏这个宿敌。
然而即将这一切喜悦和等待都在回京前被安王岳乐的死讯完全冲淡。消息传来的时候皇帝呐呐不语良久,最终只说了一句:“可惜了……”
岳乐是死在军前的,准噶尔和喀尔喀刀兵相见,喀尔喀三大汗之一土谢图汗察珲多尔济在格鲁派活佛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率土谢图汗部内附清廷,皇帝借势派兵前往喀尔喀地方震慑准噶尔。可环顾军中,他竟然一时挑不出足够震慑的悍将,图海早已去世,康王杰书正缠绵病榻,简王雅布尚且年幼未曾上过战场,一如当年三藩的困境,满清已经没有入关时诸王皆为悍将的盛况了。
这一情形即是皇帝想看见的——这样凋敝的诸王才能有一个安静弱势的议政王大臣会议,也是他不想见的——他缺少有足够底气能代替自己在军前震慑的将才。
两难之下,有个最麻烦的问题连久居深宫的蓁蓁都发现了:噶尔丹大敌当前,大清还能有谁能够足以震慑蒙古?
第184章
现下大清还能有谁能够足以震慑蒙古?随着岳乐的去世, 皇帝想,只有他了。
车马缓缓驶入崇文门, 两边是一路随驾的大阿哥, 和来接驾的皇太子, 皇帝心想, 自己还好春秋鼎盛,有足够的时间培养皇子代替这些彪悍的王爷成为朝廷的肱股之臣。
皇帝的泪是真心的, 岳乐是最后一个经历过入关,打过四川打过蒙古, 又平过三藩的爱新觉罗氏, 他的死宣告着顺治朝那些彪悍凶猛、不可一世的八旗旗主王爷正式成为故纸堆里的历史,也宣告着他,作为皇帝要真正离开前人的羽翼,离开长辈的护佑。上一次是太皇太后的死, 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压迫感、孤独感以致于他在太皇太后丧事时几近失态,如今也是这种压迫感和孤独感让皇帝在岳乐的灵堂无比冷静。
安王府内洋洋洒洒跪着一地的人, 安王世子马尔浑、僖郡王经希、勤郡王蕴端、贝勒吴尔占大大小小跪了一地,这些安王的后代提醒他, 安王死了还有无数的麻烦等着他, 比如喀尔喀和准噶尔, 又比如这一地虎视眈眈的宗室新秀, 又比如他那些羽翼未满的皇子。
他只能保重自己, 不然徒留他那么多皇子, 便只能任人宰割, 就像他的皇父临终,曾经因为他和兄弟们的孱弱而想传位给灵堂里躺着的那位,他们的命运一度只能交给一个漠不相关的传教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