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风卷枝叶的声响传来耳中,荀贞不由起了奇异的感触。
这感触奇异在何处,他也说不出,但就是有这么种感觉。
却忽见那幽冷的院中,飘飘扬扬的白絮,漫天地散落下来。
荀贞初时以为看错,收住散开的思绪,再往院中去瞧,果是下雪了。
姚昇等也看到了雪下。
“今冬的第一场雪啊。”姚昇闲适地挥了下衣袖,说道。
荀贞注目雪落,想到的是:“袁本初发兵攻鹿肠山的黑山军,现在他的兵马应该已到鹿肠山,黑山军营寨本在山中,已是险要,而下落雪,更会增加袁本初部攻营的难度。却也不知,其部需用多久,才能打赢此仗?”
假设如是换了他的徐州兵冒雪攻山?
荀贞自度预料,想道:“虽不知鹿肠山黑山军营寨之险是何样的,然以昔年我在赵、魏带兵进山攻黄迁等部时的情状模拟,则我大约需五天左右,估计才能打胜。”
刘谦的声音响起,荀贞听到他说:“阴了一两天,这雪才下,这场雪,看来不会小,也不知县乡黔首,贫寒之家,能否熬过这场雪?”
小吏再小,也是个吏,衣服保暖,犹於风雪院中,难耐酷寒;民间的贫寒百姓,家无长物,衣服都不够一家人穿的,这一下大雪,他们的日子可想而知。
往年徐州大雪之时,可是不乏百姓被冻死事发生的。
荀贞回过神来,说道:“君言甚是。”顾与姚昇,说道,“叔潜,明天你陪我一起,循抚县中民户。你叫郡府把备好的御寒衣被诸物调出,明天一道发下。”
徐州的每个郡,在荀贞的命令下,都预备的有冬天供给贫家御寒的衣被之类。
姚昇应诺。
当晚姚昇设宴,宾主俱欢。
睡到夜半,荀贞醒来,屋子下有火龙,可仍然觉到寒意。
他披衣推窗,刺骨的冷风顿将醉意、睡意赶走。
深深的夜色下,外头已是入眼皆白,雪下得更大了。
第二天,荀贞和姚昇巡视县内各里。
县中的百姓还好,多数不是十分贫困,一场大雪对他们日常的生活影响不大,但也有贫家,无衣御寒,只能杜门不出,一家人拥挤草席上,彼此以体温取暖。
郡府的吏员跟随荀贞、姚昇,遇到此等贫户,便把随行车中装载的衣、被等物取下一套,给他们暂用。这些衣、被不是送给贫户的,等雪下过,郡府会派人再来收回。毕竟连年战争,徐州各郡郡府都也不富,是没办法年年都准备这么多的衣、被供用的
一些县寺的吏员,各指挥仆隶、官奴,分散於县中的各条街上,清扫积雪。
各“里”的里魁,也领着里吏,组织本里的人手,清除里中小道上的落雪。
——却是说了,雪尚在下,为何就清扫积雪?这是因为,根据过往的经验,积雪若不及时清理,那么很可能就会堆积过人膝,不便县人出行,而且雪如果下得特别大时,甚至不排除会把里中住户的家门给堵住的情况发生,故此必须得随下随扫。
巡了两个里,姚昇笑道:“明公,惜乎彭城县无有贫寒高士,若不然,明公今冒雪巡称抚民,倘要能遇到一位袁邵公,倒也不失为佳事一桩。”
“袁邵公”,说的是袁安。“邵公”,是袁安的字。
袁安的父亲,便是汝南袁氏之祖袁昌;袁绍、袁术是他的玄孙。
汝南袁氏,其家本在陈郡,到袁昌时,乃才迁居汝南。不过袁昌的时候,汝南袁氏尚只是一个寻常士族罢了,袁昌的父亲袁良,本朝初年时人,官不过止於县令而已,袁昌本人则根本就没有入仕,却正就是这位袁安,把袁氏带上了四世三公的飞黄腾达之路。
姚昇之所以会於此际,提起袁安,似乎有点让人莫名其妙,不过荀贞等人却皆知其意。
那袁安发达之前,曾做过一件为时人称赞,并对他自己的前程也是至关重要的事,即大名鼎鼎的“袁安困雪”。袁安时客居洛阳,那一年冬天,洛阳大雪,积地丈余,雪停后,洛阳令和荀贞一样,巡抚城中,见县中人家皆除雪出,街上有很多乞讨食物的人,却至袁安门时,积雪封路,洛阳令以为袁安一定是冻饿死了,就令吏除雪入户。吏员进到袁安家的室内,看见袁安僵卧床上,尽管奄奄一息,然尚未死,就慌忙出禀洛阳令。洛阳令遂乃入内,惊讶地问袁安为何不出门?袁安回答说道:“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
就这一句话,得到了洛阳令的赏识,遂被洛阳令举为孝廉。汉之孝廉,相当於后世的进士,自此袁安的仕途之路顿开,一步步,最终做到了三公之位,开启了汝南袁氏的辉煌。
闻得姚昇此句调笑似的言语,荀贞也开玩笑,说道:“县无贫寒高士,是野无遗贤,此卿治郡得力之功也。”
用了多半天的时间,把县内各里都巡视了一遍。
颇有几个年过七十,而家无壮丁的老者,荀贞问其子女何在?或是回答子女早亡,或是回答子在军中。荀贞令姚昇叫郡府吏员给这几位独住的老者送来足够的过冬食物。
下午回到郡府,荀贞因为那几位老者的事,亲笔写了檄文一道,遣吏急送郯县州府。
檄文命令留守州府的荀彧、张昭等吏,代他传檄徐州各郡和现在徐州治下的兖州诸郡长吏,叫各郡都立刻清查本郡内无人照养的、七十以上的老者,这些老者的过冬衣食,全由各郡郡府负责安排,并且包这些老者以后的生活各方面,诸郡郡府也要担起责来。
尊老是华夏之传统,对七十以上的老者,汉家规制,本就是有诸多政治、经济上的照顾的,比如七十以上皆赐鸠杖,持鸠杖者,见官不拜,无论官民,谁都不许对之无礼,若敢欺辱持鸠杖者,法律的惩罚是极其严厉的,乃至枭首;又比如经常会在一些节日赐给国内七十以上老者酒、肉若干,等等,荀贞的这道檄令,算是延续了汉家此项尊老旧制的精神,并从一定程度来讲,是对汉家此项旧制的一个补充和完善。
雪下个不住,整整下了四天。
到第五天头上,雪才慢慢的小了。
姚昇这日上午来邀荀贞,出城去赭土山游玩。
赭土山,是彭城县境内的一座名山。因为楚元王的坟冢在这座山上,故而此山又被叫做楚王山。楚元王,即是刘太公的第四子,前汉高祖刘邦的异母弟刘交。前汉时的楚王封地不小,薛郡(鲁国)、彭城、东海三郡皆为其邑,下共辖三十六县,乃是一个较大的藩国。
当然,赭土山的有名,并非仅仅是因为楚元王的坟冢在此,更主要的,是因为此山特产五色土。五色土,顾名思义,五种颜色的土。这种土是国家祭祀天地、分封诸侯时必须用到的。海内各州,产五色土的地方颇多,却唯赭土山的五色土最好。自前汉起,此山的五色土,就经常进贡朝廷。
五色土此物,朝廷用,地方州郡也能用。
因了近水楼台之故,姚昇到任彭城以后,他那郡府里头的路,好多都被他换成了用五色土铺就。放眼看去,郡府中处处都是五色夺目,观之,简直比郯县州府还要高贵许多。
荀贞不是个好游山玩水的人,殊无雅兴,但见姚昇兴冲冲的,一来,不好推辞,二来转念一想,倒是亦正可借此机会,巡视一下沿途乡里,便就应了。
赭土山在彭城县北,离县城三十余里。
中午出城,晚上在道边亭舍住了一夜,因为荀贞一路遇到乡里,多便会停下来,入乡巡查一番,故是三十多里的路,走了两天,直到第三日傍晚,才算到了山下。
县里且有不少贫民,乡中的贫民就更多了。
好在御寒的衣、被等物,基本都已然经郡、到县、再至乡的层层发下,虽说不能做到所有的贫户的都发给一套,但少则三五家、多则十余家轮流合用一套,至少也算是对这些贫户有些帮助。乡中无有子女照顾的七十以上老者,荀贞亦令姚昇使郡吏各给衣、食。
民间寒苦,而贵者趁雪游山。
这场雪初下时,那明暗、暖冷、贵贱所带给荀贞的奇异感觉,不由自度萌生。
他自失一笑,心道:“我亦非多愁善感之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贫富之差,纵是两千年后,也没能得以彻底的解决,况乎眼下?我却是为何一再想起这事?”
雪差不多停了,风冷而爽,扑打人面,卷起衣襟,飒飒作响。
举目望了望前头不远,虽被大雪覆盖,可赤红的山体仍然一段一段的可见,并不甚高,最高处亦不过才约六七十丈的赭土山,荀贞打起了精神,与姚昇等踏雪而前。
将到山底,典韦瓮声瓮气地说道:“明公,那边路上来了几骑。”
荀贞止住脚步,顾首去看。
山南数里外的官道上,四五个骑士催马疾行。
瞧这几个骑士的来向,正是荀贞等所在的位置。
不多时,几个骑士马到,远远地都跳下马来,不顾积雪,飞奔近前。
荀贞认了出来,那带头之人,是兖州州府的一个武吏。
这武吏捧着一道文书,奉给荀贞,说道:“明公,冀州军报!”
“冀州军报?”荀贞随口问了一句,旋即醒悟,接住文书,打开来看,果然是荀攸打探到的有关袁绍部讨伐鹿肠山黑山军此一战的最新情况。
军报写道:“淳於琼率部兵至鹿肠山,烧山而进,重围黑山贼壁,冒雪攻战,五日乃克;尽屠其壁,斩首万余。已出鹿肠山,北上魏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