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六爻 priest 2597 字 11天前

对爹娘的打算和大哥的郁结,程潜并不是完全的懵懂无知。

他算不上早慧,与那些什么七岁成诗,十三拜相的神童无法相提并论,只是普通程度的心眼多。

爹起早贪黑,大哥披星戴月,娘眼里放了大哥和小弟,就放不下他了,因此在程家,虽然没人打他骂他,也没人拿他当回事,这些程潜心知肚明,他也天生识趣,尽量不聒噪讨人嫌,有生以来干过的最出格的事,也不过就是爬老童生的大树,听一耳朵狗屁不通的圣贤书。

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把自己当成个小跑堂、小长工、小佣人——只是不当个儿子。

程潜不大知道做儿子是什么滋味。

小孩子本该多嘴多舌,上蹿下跳,但程潜既然不是儿子,自然就没有多嘴与调皮的特权,他心里有话,一概忍着不吐露,长此以往,话不能四散在外,只好锋芒向内,在他小小的胸口中戳出了好多坑坑洼洼的心眼子。

胸有雨打沙滩的程潜知道,爹娘这是把他卖了,他心里却有点诡异的平静,仿佛是早料到有这么一天。

临行,程潜那病秧子娘破天荒地下了床,颤颤巍巍地将他叫到了一边,红着眼眶塞给他一个小包裹,里面放着几件换洗衣服并一打发面饼子,衣服不必说,依然是他大哥穿不了改的,饼是他爹头天后晌连夜做的。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娘看着他,忍不住将手伸进袖口掏了掏,程潜见她哆哆嗦嗦地摸出了一吊铜钱,那坑坑洼洼、颜色晦暗的铜钱突然将程潜冷漠的心弦微微拨动了一下,他像只冻僵的小兽,在冰天雪地里耸动鼻尖,嗅到了一点娘的味道。

可那一吊钱也被他爹瞧见了,男人在旁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娘只好又含着眼泪将那吊钱揣了回去。

于是娘的味道如镜花水月,忽悠一下,没有容程潜闻个真切,就再次烟消云散了。

“二郎来,”他那没滋没味的娘拉了程潜的手,将他领到了里屋,走了没有两步路,就呼哧带喘了起来。

她疲惫地找了一条宽板凳坐下,指着屋顶上吊着的小油灯,有气无力地问道:“二郎,你知道那是什么?”

程潜漠然地抬头看了一眼:“仙人长明灯。”

这貌不惊人的小灯,是他们老程家的传家之宝,相传是程潜太奶奶的嫁妆,巴掌大的一盏,没有灯芯,也不用灯油,古朴的乌木底座上刻着几行符咒,它就能自行发光,长长久久地照亮那一尺见方的地方。

不过程潜老也想不通,这破玩意挂在这,除了夏天招虫子之外还有什么用途?

不过既然是仙器,也不必有什么实际用途,只要在街坊邻里时而串门做客的时候,能拿出来显摆一二,对于乡野村夫而言,它就是个可以世代相传的宝贝疙瘩了。

所谓“仙器”,就是“仙人”刻了符咒的东西,凡夫俗子仿也仿不来——仙器品类众多,用途更是五花八门,有不用添油的灯,不怕火烧的纸,冬暖夏凉的床等等,不一而足。

以前村口来过一个跑江湖的说书先生,说繁华的大城里有用“仙人砖”垒起来的宅子,映着日头如镀琉璃顶,金碧辉煌得仿如皇宫,富贵人家用的饭碗外有一层高阶仙人撰写的符咒,可以避百毒,祛百病,打碎的碗一个瓷片就要四两黄金,却依然叫人追捧不已。

“仙人”,也就是“修真之人”,又称“道人”或者“真人”——前者通常是自称,听着能显得稍微谦虚一点。

据说他们以引气入体、沟通天地为入门,修为再深,还可以辟谷不食,上天入地,乃至于长生不老、渡劫成仙……种种传说流传甚广,但真仙人长着几个鼻子几只眼,谁也没见过,只是听着神乎其神。

仙人们萍踪不定,好仙器便是更加千金难得,达官贵人们趋之若鹜。

程家娘子弯下身子,殷殷地看着程潜,近乎讨好地温声问道:“等二郎学成归来,也给娘做一盏长明灯好不好?”

程潜没有回答,只是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心里凉薄地想道:“想得美,你今天把我送出门,以后我不管学成学不成,是死是活,是猪是狗,我都绝不会再回来看你一眼。”

程家娘子倏地一怔,她发现这孩子不像父母,倒有点她娘家大哥的影子。

她大哥是她家祖坟上冒出来的那一小段青烟,从小不像农家子,长了个眉目如画的模样,父母倾家荡产供他读书,他也争气,十一岁上就考上了秀才,人都说她家落了个文曲星。

不过文曲星大概是不愿在人间久留,还没来得及考上举人,就病得一命呜呼。

大哥死的时候,程家娘子还小,有些印象已经模糊了,现在忽然回忆起来,那个人在世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管心里是欢天喜地还是怒火蓬勃,他都只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眼,矜持得不动声色,又让人心生畏惧,怎么都亲近不起来。

程家娘子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拉着程潜的手,同时,程潜也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

他就这样,温顺而不置一词地,将母子两人的生离死别掐了个戛然而止。

程潜自认为他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怨恨,怨恨没有道理——他的爹娘于他有生身之恩与养育之恩,就算他们的恩情半途而废,养育了一半不要他了,那么充其量也就是功过相抵。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对自己说,爹娘眼里没他,这没什么,把他卖给一个三角眼的道士,这也没什么。

☆、第 2 章

程潜跟着木椿真人走了。

木椿真人形如枯槁,瘦得三根筋顶着一个脑袋,脑袋上扣着个摇摇欲坠的帽子,一只手领着程潜,就像个走江湖卖艺的草台班主领着他新拐来的小跟班。

程潜还是个儿童的形貌,内里却已经有了一颗少年的心。

他走得很沉默,但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自己的娘身后背着个破背篓,背篓里是他熟睡的小弟,背篓外他娘哭哭啼啼、面目模糊的脸,而他的爹低头默立在一边,不知是叹气还是愧疚,就是不肯抬头多看他一眼,站成了一个灰不溜秋的影子。

程潜不怎么留恋地收回目光,渺茫的前路像是无边的黑夜,而他握着师父那只枯瘦的手,就仿佛握着一盏程家传家宝那样的灯——纵然大言不惭地有个“仙人”前缀,它也依然只能照出脚下几寸的光晕,中看不中用。

出行一般有两种方式,一种叫做“游历”,另一种叫做“流窜”。

程潜跟着他的师父,风餐露宿不说,还要被那老货灌一耳朵胡说八道的歪理邪说,实在是连“流窜”一说也配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