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坐在这里没事儿干,唐时想找个人聊天,这里只有一个是非,所以似乎只能跟这个和尚说话。
他打量着他的背影,月白的袈裟上早就染过血了,有几分落魄的味道,可是脊背挺直,其风骨似乎更像是道修。兴许是因为此刻的背景太过阴沉压抑,全是在这样看不见光的虚空里,便觉得是非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尖锐了不少,不复之前的那种圆融。
是非闭着眼,低着头,盘膝坐在最边缘,“风雷印毁了冰极城,之后平台碎裂,有了空间裂缝,我们是无意之间闯进来的。”
原来是空间裂缝,唐时愣了一下,有些没有想到。
原本睡着的时候,觉得自己浑身都疼,可是醒了,却觉得这种痛觉逐渐地褪去,便成为了一种困倦。
修炼什么的,都被他抛到脑后,竟然直接往冰面上一躺,闭上眼睛,再次睡去了。
身后的动静,自然是逃不过是非的耳朵的。
他听见了,却很久没回头。
许久许久,往前面行进了很多了,是非的手指才掐住一枚念珠,忽然伸手掩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便见到几缕血出现在他的手掌之中,却又被他随手一抹消去了。
是非缓缓地转过头,此前腹部被那犁灵之尸弄出来的伤口还在,一片血污,看上去竟然是一副油尽灯枯之态,更诡异的是,此刻的是非,两片薄薄的嘴唇竟然变成了紫色,有些无端的诡异和冷艳。
看了已经睡过去的唐时一会儿,是非右手手指捏出一个拈花指的指诀来,却弹了一道金光到唐时的额头上,并且迅速没入了他的眉心。
原本唐时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像是针扎一样,即便睡也没安稳,这个时候倒是觉得全部放松了下来,于是疼痛开始缓解,有一股暖流从他眉心缓缓地流进来,淌入他的经脉,破碎的经脉被缓缓地修复着,在唐时毫无痛苦的睡梦之中。
然而是非自己,却是双手合十,似乎是呢喃了一句什么,却再次归于无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救唐时是对是错,这人心性狠辣,若是救了,以后破道入魔,怕不会是一件好事。
只是,要他袖手旁观,似乎也做不到。
佛家普度众生,佛祖尚舍身饲虎,割肉喂鹰,倘若日后唐时真的破道入魔,他也当亲手除之。
是非心中有了计较,眼神也渐渐地缓和下来,只不过那种锐利的感觉,一旦从是非的身上褪去,他整个人倒愈见一种难言的平和了。
他手指开始结印,一道道细微的金光从他的手指之间流出,幻化成了不同的图案,只不过他嘴唇上面的紫色,病没有任何的好转。
唐时觉得自己这一觉睡了很久,迷迷糊糊之中仿佛听见有人在自己的周围念经,不过这种感觉毕竟十分模糊,若是在以前,他定要直接摔上门将这声音赶出去了,可是现在他四肢百骸像是泡在温水里一样,根本动都不想动,也就任由这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了很久。
醒来的时候,还是在虚空里,是非也还坐在前面,这种几乎没有变化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只是睡了一觉。
“你是受伤了吗?”
兴许是觉得找不到话说,唐时明知故问了一下。
不过他这样的问题,也终于引得是非回头了,“不碍事。”
不碍事却连嘴唇都变成紫色了,唐时真是有些对是非无言了,大师你这样口是心非真的没关系?
“印虚印空两位师父呢?”
“……失散了。”是非的眼神闪了一下,想起了事情发生时候的场面,那冰极城已经毁掉,他找寻的东西也不在里面。
“难得有个机会能跟是非师兄坐在一起谈,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来小荒十八境是为了什么。”唐时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是非已经是金丹期的人,小荒十八境对于这个境界的人来说,无异于鸡肋,那么他进入小荒境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是非师兄,千万别说你是无聊才进来的。”
末尾算是唐时小小的玩笑,是非将自己的头转过去,长长的念珠挂在他僧袍前面,似乎是考虑了很久,他才说道:“灵枢大陆的修士,怕都以为小自在天是个出尘的地方吧?”
“原本我没觉得佛修与其他的修士有什么不同,仙佛妖魔乃是大流,也有一些更奇怪的修真流派,但基本原理也脱不开这四种去。”唐时一顿,之后唇边挂上一抹冷笑,“在遇到你之前,我对佛家一直印象不好。”
于是是非终于微微一笑,唐时的话,似乎有点意思。
不过他没接话,只是听着唐时继续说。
“在遇到你之后,我对佛家的印象,更不好了。”
怕是换了一个人听唐时说话,能气个半死,前面说遇到之前对佛家没有好印象,正常人的思维是:下一句应当是,遇到之后印象就转好了。可唐时这牲口,他竟然说……更不好了。
是非禁不住开始想,到底自己是违反了小自在天哪一条戒律,竟然这样被人厌恶。
这一刻,唐时像是看穿了他内心所想,竟然笑道:“不是你不好,只不过是道不同。你们佛家普度众生,自诩为济世之人,却又要离世修行。你们想着修为提升,可同时又说无欲无求,不觉得矛盾吗?”
是非终于扭头,看向了唐时,直视。
两个人毫不相让地对视,唐时眼底的嘲讽,终于没有忍住,全露了出来。
“我在想,即便是我此刻言语冲撞于你,你似乎也是不能生气的。佛家不喜不怒,你若是喜怒皆随我了,那便是破戒。”
是非暗叹了一声,只觉得唐时这人心性狡诈,什么破戒不破戒的,分明是怕他对他下了杀手。不过是非修行多年,受过的非难不少,小自在天跟普通的修真门派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他遇到的事情,比唐时多多了,只不过是非不会主动说出去,旁人问起,也不过是约略地一句带过而已。
“既想要提升修为,又说无欲无求,这便是佛修之所以是佛修的缘由所在。”
是非忽然出来的这句话,让唐时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是非承认得如此坦然。
其实外人能够想到的事情,是非如何不知道?
也许是在这里漂流久了,或者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是非愿意多说那么两句,“小自在天早已有过有为与无为之争,佛之一道,从非坦途。”
看出了唐时眼底的惊讶,是非唇角一弯,眼帘低垂下去,眸光隐约之间,却为唐时讲述了很久以前发生在小自在天的事情。
那个时候,佛门之中有一人提出了跟唐时今日所说的问题相类似的一系列问题。
佛家离世又入世,说普度众生,抄经念佛便能够普度吗?世人之苦仅仅依靠他们的吟诵和辩论便能够解除吗?
佛修终究还是修士,他们不是佛,求的也是佛法的精深,可是说万法皆佛,二者之间要如何协调统一?
无为之中追求有为,有为之后又追求无为,既要抛开一切,真正无欲无求之后,才能成佛……
种种的争端,便从那个时候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