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2 / 2)

其实那时候我也忍不住问过他为什么要对季彦那么好,他说,因为他瞧不起那些孬种,只会挑软柿子捏,而且多收个小弟也没什么。

后来,一来二去,我们三个都熟了起来。那时候才发现,季彦其实不是哑巴,他会说话。只不过小时候被父亲用炭火烧过喉咙,所以声音嘶哑难听,他本就不擅与人交流,从小到大也没有朋友,久而久之,他干脆就不说话了。他家里兄弟姐妹多,只有他不会说话也不爱笑,所以他家里人都以为他是个傻子。在他十三岁那年,就被他父亲用几个铜板卖到军营里的。”

说到这儿,沈珏低头笑了起来,声音带了几分凄凉,“就为了几个铜板,就把他卖了。”

谢宁也拢了拢眉尖,心下无端端有些难受。那个叫季彦的人,被卖的时候,应该还很小吧。军营里是个什么地方?进去了很可能就没命回来了。

沈珏长舒了一口气:“不过,他们都错了。季彦比任何人都聪明。他总是在思考,在想一些我们都不懂的事情。你别看周显恩现在是这个样子,好像没什么是他办不到的。其实他以前很能闯祸,总是一头热,每次都是季彦去给他收拾烂摊子。到后来他当了将军,季彦就做了他的影子。他那个人很傻,别人对他一点点的好,他都能记一辈子。

周显恩不知道,季彦胆子很小,他是为了他,才拼了命地学习兵法,想着有一日,他能帮到他。

他真的很聪明,是我们几个中最聪明的一个。很多时候,如果没有他,我们可能早就死了。他也是最傻的一个,他连自己都命都算进去了,才保住了我们三个。”

沈珏的声音顿了顿:“季彦死后,周显恩就变了。他以前天不怕地不怕,到处闯祸,拉着别人打架喝酒,招猫逗狗,脸皮比谁都厚。可现在的他越来越像我们三个的影子了,他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承担起来了,因为他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

当年我们与北戎最后一战,本来一切形势大好,我们四个都在想着如何攻破北戎最后一道防线。那场战役整整持续了大半年,久攻不下,我们做梦都在想着什么打赢这场仗。可陛下却听信曹无衣的话,背着我们偷偷与北戎谈和,甚至下了好几道军令,让我们撤兵。圣意难违,就算心有不甘,可谁敢不从?

连周显恩的父亲,老威远候都被逼无奈,忍痛下令撤军。攻破北戎指日可待,周显恩怎么可能放弃?而且和谈不过是保得一时安稳,终有一日,会再起祸端。所以周显恩他拒不撤兵,甚至差点提剑去杀了曹无衣那个妖言惑众的假道士。

他是镇国大将军,只要他不同意撤兵,就连他父亲也没法。可没想到我们被困在了长林坡,原本说好了,里应外合,分作两股,两头夹击北戎的大军。可到最后只有我们的部队到了,我们就彻底被困死了。不知多少人回去请求援兵,却没有一个人来增援我们,那时候我还能告诉他们援军就很快就到了,可除了越来越多的敌军,还有烧不尽的幽火,再没有任何人到来。

你试过那样的感觉么?我们到死的时候都相信陛下会派人来救我们,直到幽火烧到我们身上的时候,所有人脸上的绝望。哈哈……而我只能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被烧死。”

谢宁抿了抿唇,眼中带了几分难过与不解。和北戎荣那一战,她也是听说过的。她只知道周家军全军覆没,北戎也被破城。却没想到背后竟有这样的隐情,可她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陛下不去救他们,他们是在为大盛出生入死啊?

为什么要舍弃他们?

沈珏抬了抬眼,看着她:“所有人都没了,周显恩的父兄被乱军万箭穿心而死,他最疼爱的弟弟阿昭也不知所踪,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到。而与他并肩胸作战的那些兄弟们,全都被烧成了灰烬。没有人能够想象他回来的时候,他看到这些的时候有多痛苦,他一个人孤军去了北戎王城,刚刚割下了北戎王的头,他以为他赢了。可是他没想到,一夕之间,他什么都没了。

而那一日,正好是他的生辰,我们都说等他回来,给他庆生。他如约回来了,可其他人都不在了。他以前最爱过生辰了,老是缠着我们要礼物。

可他怎么会想到,在他生辰那一日,陛下给了他这一份大礼。而周家军到死都没想到,我们输给的不是敌人,而是我们自己人,是我们誓死效忠的陛下。”

沈珏低下头,闷笑了起来,可玄铁面具下却是滴落水渍,一下一下地砸在他的手背上。

“可所有人都以为是周显恩的错,是他急功冒进,害死了所有的人。就连他自己,都是这样以为的。所以他一直困着自己,折磨自己。”

“不是他的错,明明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谢宁闭了闭眼,只觉得心头堵得慌。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够了解他了,却没有想到,原来他心里一直在折磨自己。

“是啊,可有谁能理解他?大家只看到了周家军因为他不撤兵而全军覆没。可他若是撤了兵,死的人只会更多,稍有不慎,整个大盛都会被覆灭。战乱一旦开始,便是不死不休。和谈不过是北戎的缓兵之计,他们是想争取时间去联合离国来攻打大盛。周显恩早就识破了北戎的诡计,可那又如何?陛下要的就是周家军的命,这一战,周家军无论输赢,都注定回不来了。

而周显恩他明明失去了一切,明明是他杀了北戎王,击退了敌军,可他还要替别人背负骂名……呵,这就是我们的大盛。”

谢宁眉眼微动,心头梗得更加难受了。这些年,周显恩他一个人真的承受得太多了。

屋里沉默了一阵儿,良久,沈珏才缓了缓语气,道:“我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别人都可以误会他,谩骂他。可我不希望你对他有任何的误会。”他忽地低下眉眼,轻声道,“时候不早了,我去给他熬药了,你好好照顾他。”

说罢,他就就转身出去了,只是在临出门时,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周显恩。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屋内一下安静了下来,谢宁看着周显恩,眼中涌出几分悲恸。她握住了他的手,喉头微动,咽下了哽咽。

原来,他一直这样苦。怪不得那一次她给他过生辰,他那样生气。原来她当时在揭他的伤疤,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反而跟他置气,还怪他。

她还回了她姨母家,他当时心里一定痛极了。可他还来哄着她,给她买礼物,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明明是她在他伤口上撒了盐。她低下头,眼泪顺着手臂流下,身子微微颤抖。

明明都是她的错。

“你哭起来,难看死了。”

带了几分虚弱的声音响起,谢宁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直到带了些凉意的指尖碰到了她的面颊,替她拭去了眼泪。

她才愣愣地低下头,就见得刚刚醒过来的周显恩好笑地看着她,唇色发白,却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都说了,不许你哭。”

他嘴角扬起一个弧度,颇有些无奈:“你一哭,我就难受。”

谢宁微张了嘴,眼泪汹涌而出,俯下身子,就紧紧抱住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了起来。

周显恩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嗤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快死了,整的跟哭丧一样。”

他虽这样说,眼底却带了几分温柔。他就是快死了,也得被这小姑娘的哭声给吵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