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谢子京‘海域’异常狭窄的问题,我查了不少资料。但所有的资料都说这种情况绝对是‘海域’受损,绝对会导致精神异常,没有例外。”秦戈问,“我认为谢子京就是那个例外,你对他的‘海域’有过研究,你觉得呢?”
卢青来给他倒了一杯水,里面放了一块柠檬切片。秦戈现在看到柠檬水就有心理阴影,默默推到一旁,并不打算喝。
“我以为你是来打听谢子京以前的事情。”卢青来的笑容有些散了,“结果是来搞学术研究的?”
秦戈已经决定不会向外人打听谢子京的往事,因此即便是来试探卢青来,他也没有依此为借口。
卢青来沉吟片刻,勾起唇角笑了笑,谈起了自己方才的讲座。
在讲座上,他给学生们讲的内容是人格的塑造与“海域”的构成。这是基础课程的延伸,来听课的大部分都是新生,对他崇拜得不得了,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如果你听了这个讲座,你就不会再问我这些问题了。”卢青来靠在皮椅上,十指相交,看着墙上的钟,“‘海域’是我们的精神世界,‘海域’稳定的时候我们的精神和人格是没有问题的。它动摇或者受损的时候,我们的精神和人格都会随之发生变化。”
秦戈听得很认真。
卢青来这几年一直在研究人格与“海域”的关系,他拓宽了海域学和心理学之间的关联性。他认为,“海域”形成的过程,其实就是每一个人人格塑造的过程,“海域”之中的所有景象都指向了哨兵或者向导人格之中的各个部分。那被称为“自我意识”的海域守卫者,实际上就是哨兵和向导人格的化身。
“人格,personality。这个单词源于拉丁语中的‘面具’,persona,也就是古罗马演员在舞台上演出希腊戏剧时佩戴的伪装品。”卢青来问,“秦戈,你认为幼儿有人格吗?”
秦戈想了想:“如果用精神分析学派的观点,幼儿有人格。他们的人格就是最纯粹的本我,也就是人类的生存欲望。”
卢青来盯着他,片刻之后才笑道:“你不想在我面前暴露自己的想法?我问的是你怎么认为。好吧,无所谓。我认为幼儿没有人格,那段时期的它们表现的是原始欲望,是真实的脸。人格是社会化和教育的产物,在幼儿开始学习社会规则和接受教导之后,他们才可能逐渐塑造出一个全新的、和欲望相违抗的人格。”
他做出了佩戴面具的动作。秦戈不得不承认,卢青来在讲课的时候确实是充满魅力的,他能理解学生们为什么疯狂地敬重和喜爱他。
“被塑造出来的人格就是面具,是persona。它是一个伪装品。”卢青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哨兵和向导的‘海域’并不是生来就存在的,它会逐渐完善,逐渐定型,在岁月里会随着各种成就与挫折,爱和恨,不断增改其中的内容。”
秦戈的呼吸渐渐急促了。
“我们的‘海域’是随着人格的完善而得到成长的。它是人格的另一种外化形式。”卢青来顿了顿,“秦戈,‘海域’就是面具,它是根植在我们大脑里的,永远都不可能被我们丢弃的伪装品。”
伪装品,面具——卢青来是这样定义人格的。秦戈忽然之间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和卢青来谈论谢子京“海域”的时候,卢青来会说“有些人的不寻常是自我保护”。小房间是谢子京人格的一部分,是他的伪装品,他只能向秦戈展示伪装品,因为伪装品之后,是令谢子京自己都无法接受的残酷回忆。
可是卢青来说的是真的吗?秦戈又禁不住怀疑。
卢青来看了看表,抬头笑道:“时间到了,我得走了。”
秦戈只好起身。这一趟他似乎得到了某些东西,但仍旧无法摸清楚卢青来到底在做什么。
“我当你是我的学生,我最后问你几个问题。”卢青来忽然说,“你可以不必立刻回答我,慢慢想。”
秦戈恭恭敬敬:“卢老师你说。”
“既然人格是被社会塑造的,那人格可以被摧毁吗?”卢青来说得很慢,很轻快。
秦戈紧紧盯着他,在这刹那间竟然怀疑起自己的听力。
“第二个问题,如果人格被摧毁了,那它还可以被重塑吗?”卢青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浓了,但那不是令人愉悦的笑,秦戈觉得有些气闷,这个空间忽然之间充满了紧张的空气,卢青来的这两个问题令今夜的拜访无端染上了凶险的暗色。
“最后一个问题。”
卢青来的声音渐低,秦戈不得不聚精会神,异常认真地倾听。
“最能毁灭一个人人格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卢青来立刻击掌站起。秦戈如梦方醒,发现自己手心不知何时沁出了冷汗。
“完毕。”卢青来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慢慢想吧,答案很有趣。”
他拍了拍秦戈的肩,秦戈背脊无端窜起一阵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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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卢青来道别后,秦戈慢慢走向礼堂,谢子京说他正在附近游荡。
一旁的教学楼里走出一个高大男人,他脚步匆匆,差点儿和秦戈撞上。两人都低头道歉,秦戈忽然觉得这人声音很熟悉,抬头才发现面前的是蔡易。
蔡易一身黑衣,全没了之前的精神劲头。他手上拿着几张表,秦戈瞥了一眼,是精神调剂的申请表。
“你想申请精神调剂?”秦戈吓了一跳,“你还好吧?蜥蜴恢复了吗?”
蔡易倒没有冲他发怒,只是垂着眼把表格全塞进了挎包里:“什么蜥蜴……它是科莫多龙。我们都没事。”
秦戈渐觉不妙:“你要找谁给你做精神调剂?卢青来?”
蔡易点头:“现在只有他有时间,我问过高天月了,你和秦双双都在忙高考‘海域’检测的事情。”
这可不妙。秦戈根本没多想,立刻拉住了蔡易:“你别找卢青来了。我给你做。”
蔡易愣了半晌,似乎在心里权衡,最后慢吞吞说:“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找别人给你调剂,说不定还得把……”秦戈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把你妈妈的事情再说一遍。你现在的情况应该也跟那件事有关系。这事压得很紧,除了我们这些接触过事件的人之外基本上谁都不知道。你真的愿意又多一个知情人吗?”
蔡易冷笑:“你说得有道理。我现在对你们精神调剂师的保密原则完全信不过。”
他和秦戈坐在教学楼的花圃边上,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看了眼秦戈。秦戈摇摇头,蔡易又把烟收了回去。
“你别紧张。”蔡易从方才偶遇秦戈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神情语调已经恢复成了危机办的副秘书长,“我想通了,不怪你们。”
刑侦科在调查事件的过程中,多次找到蔡易向他询问蔡明月的事情,也会将一部分可以透露的信息透露给蔡易。蔡易起先只是知道母亲在医院工作的时候手上死过几个孩子,却完全不晓得那些孩子都是被蔡明月亲手弄死的。
“觉得她忽然之间很陌生。”蔡易低声说,“如果我就是那些孩子其中之一呢?如果我生出来的时候,父母亲不喜欢我,或者是因为我身有残缺而不愿意要我,或者更直接点儿,不管我是好或不好,他们就是不接受我。我是不是也会死在她手里?”
秦戈:“别想了。”
蔡易摇摇头:“我和她朝夕相对几十年。不是恨也不是怕,我是不理解。为什么可以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