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太好了。”张居正笑道:“新郑公有这样的魄力,下官何愁人手不足、大事不成呢?!”
“人手充足后,你首先要办的,是将灾民按照籍贯、宗族分成数百保甲,将他们分散到各州县救济;同时命各州县,腾挪出公私房屋,供灾民居住。这么冷的天,仅靠简易的窝棚怎能撑得过去?”高拱沉声道:“把灾民分散安置,让他们都能有房住,并在每个州府分别赈灾,就可以改变以前聚民城郭,易发疫疾、粥不及时的弊端,效果肯定比以前好得多。”
“然后,尽力劝说富家大户捐献粮食,再加上太仓的储备粮,统一调集起来,按计划供应灾民,使流民皆能安住就食。”高拱道:“我大明国力空乏,但富户巨室中,却穰穰满家、贯朽粟腐,此刻国库空虚,该是他们出力的时候了。”
“这个……”张居正表情一滞道:“恐怕没那么容易。”
“放心,没那么难。”高拱道:“我们也不让他们白捐,我们可以许诺,来年春天让灾民帮他们耕种偿还,这样还把流民安置的问题解决了。”
“可要到时候,”张居正道:“流民都跑了怎么办?”
“不用怕。”高拱道:“我已经考虑到了。方才不是让你将流民按籍贯、宗族编成保甲吗?便让他们互相担保监视,有人逃跑,全保连坐!”
“要是全保甲一起逃了呢?”张居正追问道,这不是没可能的,在保甲严厉的边疆地区,时常发生整村整保的百姓一起逃亡的事情。
“不要怕,我还有一招杀手锏,可以解决富户的担忧、官府的麻烦,也能造福百姓,可谓是一举三得。”高拱笑道。
“哦,有这种灵丹妙药?您快说吧。”张居正催道。
“八个字,募民为兵,以兵代赈!”高拱低声道:“这次南巡,京营官兵死伤惨重,我听说需要补充两万人……”
“您的意思是?”张居正了然道:“选拔流民中之强壮悍勇者招募为兵?”
“不错。”高拱点头道:“把那些强壮彪悍从灾民中选出来,一可以保家卫国,二来,也让灾民易于管理,三呢,只要有当兵的家庭,就没法跟着逃跑,而且还可以用军饷抵偿每家所借的粮食,这样一来,官府的压力小不少,富户们也可以放心了。”
听了高拱的话,张居正默默点头道:“这却是是个好办法,不过……”
“不过却需要徐阁老点头。”高拱拍拍他的肩膀道:“太岳,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一定能拿到批文的。”
“您可真是老谋深算……”张居正哑然失笑道:“算来算去,最后还是把我也算进去了。”
“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高拱叹口气道:“太岳,我们面对的,是多达几十万的灾民,你我多尽一份心力,就能多活成百上千的人命,怎能不尽心竭力?”
“新郑公说的是,”张居正正色道:“叔大敢不尽心?!”
“好!好!”高拱拉着张居正的手道:“我就知道,你是条有担当、敢任事的汉子!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从高拱那里得了机宜,张居正便去徐阶那里汇报,徐阶听了后,也是连连点头,赞叹不已道:“高肃卿确实是胸有经纬啊,这件事上,就全听他的吧!”
事实上,高拱确实把徐阶看扁了,身为帝国的首相,他是不会拿百姓的性命、社稷的安危开玩笑的……不能因为他在清算严党时心狠手黑,就认为此阁老与比阁老乃一丘之貉——要将因严党在朝二十年,而形成的贪污腐败、人浮于事、一味媚上、效率低下的官场习气扭转过来,非得下猛药不行。
手握着徐阁老的批文,张居正终于彻底有底了,到外城去寻找现任的总指挥林润,跟他办理权力交接。
但在临时的指挥所里找不到人,问值守的官员说,林大人出去巡视了,张居正便让那人带路,直接去难民的棚户区找他。
虽然对灾民的悲惨生活,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真的走在难民聚居的棚户区时,还是被深深的震撼了……一片片低矮的窝棚中,蜷缩着一家家的难民,每个人都衣不遮体,瘦骨嶙峋。但最可悲的,是所有人都有着同样的表情,甚至连本应天真烂漫的小孩子,都在朝不保夕的生存压力下,变得与大人一样目光呆滞、神情木然,全然感觉不到一丝生气。
但就是这些木然的目光,让张居正感到如芒在背,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突然脚下一拌蒜,一下子便扑倒在雪地上。边上人赶紧把他扶起来,张居正回头仔细一看,原来自己是被一具埋在雪里的尸体绊倒的。
带他来找林润的官员也看清了,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大人受惊了!不过这也是常事。”说着吩咐身后的差役道:“送到城外化人场吧。”又习惯性的吐一口唾沫道:“啐,今天真晦气!”说完又想起张居正在边上,连忙解释道:“小人不是那个意思……”
张居正绷着脸没有说话,看差役们拿一领草席,熟练的将死人卷起来,抬走到道边……那边的大车上,已经堆了十几具尸体,都是今天早晨收拢起来的,而且仅仅是这一片区域。
边上人以为这位翰林老爷被吓坏了,心里暗暗偷笑,却不知张居正的心灵,受到了莫大的冲击。一直以来,他都有怀才不遇的哀愁,郁郁不得志的愤懑,甚至有时候对着月亮自怜,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一个人能有忧伤哀愁,他就不算多么悲惨。不信看看这些骨瘦如柴、眼凹深陷的饥民,他们眼里哪有一丝愁绪,只有空洞麻木,只有食物和棉被,才能让他们的眼睛,重新恢复光彩……不知什么时候,张居正身边的人都退开了,面容清瘦而疲惫的林润,出现在他的身边,好听的声音中,带着抹不去的忧郁道:“每一具这样无人收敛的尸体,都意味着全家人已经死绝了……每当我看到这些倒毙在雪中的尸体时,便忍不住会想,这样也好,他终于可以和自己的妻儿团聚了……”
张居正低着头,嘶声道:“是啊,对这些百姓来说,人间即是地狱,地狱胜过人间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