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之性命,千百人之性命,换了是此时此地在场其余之修士,你尽可问问,他们——怎样抉择!”
“我,何罪之有?!”
原本铿锵的声音,到末了已是沙哑一片,那凌厉的眼神更如凌迟一般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四下里一片静寂。
一时竟是无人敢直视他,更无法回答他这一番声色俱厉的质问。
横虚真人便快意地大笑起来,抬袖间已是豁然一指,竟然指向了一旁久未言语的扶道山人!
见愁皱眉望着他。
横虚真人声音却已染上了几分讽刺,只对她道:“算计?我横虚自命能与天斗,可算来算去,又怎么及得上你这一位师尊?你当真以为,他扶道是什么良善之辈,收你为徒是为了积德行善吗?!”
这一瞬间,扶道山人只觉得心底最后那一点亮光也灭去了,仅剩下一点冰冷的残灰,铺在日复一日更深的伤口之上。
他清明的双眼,回望横虚真人。
只看着他近乎癫狂的姿态,一语不发。
横虚真人声音便越发激昂,仿佛要将这一生的恨意都宣泄出来,瞪视着扶道山人,万般不甘:“你扶道若非心有成算,怎会悄无声息在我离开后,去了那山野村落,收她为徒?非但如此,还借一句戏言,使她成了你崖山绝无仅有的‘大师姐’!你不过是明知我昆吾罪不至此,可心中仇恨无处安放,才有这后来的一切。你敢说你之所为,一桩桩一件件,不是针对我昆吾、针对我横虚而来?!如今昆吾落得与你崖山一般下场,你扶道总该满意了?!机关算尽的,又岂止是我……”
机关算尽……
扶道山人从未想过,这四个字,竟还能用到自己身上。
他若是机关算尽,十一甲子前崖山便不会遭逢劫难;
他若是机关算尽,昆吾这数百年来绝不会如此安生;
他若是机关算尽,凭他横虚,怎可能安然活到今日?!
当真是其人如其所见。
自己是什么人,便看旁人皆是如此……
到了这境地上,旧日那粉饰出来的太平与和睦,都已经被血淋淋的现实撕扯破碎,露出现实最狰狞与残酷的真相。
扶道山人终究是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他与横虚皆是年少成名,相识于小会之上,是不打不相识,时人并称为“双璧”,一时辉映。
从此仗剑江海,并肩山岳。
是莫逆的挚交,是能一坐三日饮酒论道的知己……
可横虚与他,到底是不同的。
他天赋不高,因此总要比旁人用功几分,亦习惯了去算天下人的心思,显得思虑周全,处事妥帖,彼时与他放旷不羁、随性而为的风格,是截然不同的两样。
原还是志同道合,后来竟然变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扶道竟有些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这一切最明显的改变,似乎便是在第一次阴阳界战之后,横虚坐上昆吾首座之位,在诸天大殿上见了崖山众修,淡淡地拒绝了他们要见申九寒的时候。
及至阴阳界战重启,他才不得不诸般谋划,使见愁奇袭昆吾后从弥天镜入极域,不与众人一道。而横虚在此期间,亦是真心要向极域复仇,恢复轮回,甚至八方城一役时,二人时隔数百年再次举剑并肩,默契依旧……
他本以为,横虚终究留了一分初心。
可在他魔怔似的反戈向傅朝生一击时,所有的错觉便都崩散一空。
如今站在这昆吾的诸天大殿前,分明周遭都是熟悉的人,可他放眼望去,竟觉陌生。
更觉横虚这一张扭曲的脸陌生。
他笑出来,浑浊的眼底已含满了泪,只闭上眼,怆然道:“扶道一生,从未害人……”
扶道一生,从未害人。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在落地那一瞬间,如利剑,如洪钟一般,撞击在横虚的心底,让他面上所有的疯狂,都在这一刻冷却下去。
往昔的一切,悉数浮现。
横虚真人终是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初时只是低笑,继而大笑,到末了已是意态疯狂,可泪也从眼底滑落……
似狂,亦似悲!
谁也无法度测这一位往昔德高望重、受万人敬仰的大能,此刻是何等心绪。
后悔,抑或不悔?
所有人只能看见他仰天大笑的姿态,听见他那一声连着一声的笑声……
只是笑够了,便也似乎清醒了。
那疯狂之色从他面上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凡的镇定与从容,好似先前的一切质问与反问都不曾发生,他依旧是昆吾首座、正道的领袖。
横虚真人的目光,落在了谢不臣的身上。
他看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