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未说完,却被阿青抬手掩住唇,她轻轻摇头道,“我骗了你,她不是我的孩儿,我的……我的孩儿未出世,就死了,我捡了她丢给你,骗你是我的女儿,想……想叫你时刻看着她……愧疚一辈子。”
短短一番话,叫十六心情大起大落,她脸上神色不断变幻,最后还是平静下来,叫李玄慈牵了上前。
“多谢你捡了我,也多谢你将我交给师父,这十六年,我过得很开心。”十六只说了短短一句话,然而眼眶却有些红了。
阿青唇边溢出点满足的笑容,那笑容十分复杂,掺杂了愧疚与慈爱,她无神的眸子望向唐元,对他说,“放心,我不会叫她死的。”
这句话说得突兀极了,然而唐元还来不及追问,阿青便开口说道:“你再……抱抱我吧,给我唱歌,就唱……唱我们以前在山里赶路时,最……最常唱的那首歌。”
她的羽毛开始不断从皮肤里生长出来,唐元知道,这是她的原形在用最后的妖力在支撑,而很快,就要撑不住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抱紧了阿青,从胸腔中传出低沉的歌声,那歌声仿佛淋了心头血,只听一句,就叫人摧了魂。
“山头草,欢少。四面风,趋使侬颠倒。”*
还未唱完,阿青便彻底没了气息,在唐元怀中化作一只青鸟,最后成了光斑点点,没入大地中,消失不见。
天上没下雨,可地上的泥土却多了几点深深浅浅的水印子。
何冲在一旁不敢出声,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瞧见师父掉眼泪。
师父在他心中从来镇定自若,举重若轻,从来没有求不得,更无所谓放不下。这番样子,他从未见过。
十六离得更近,虽看不见,却能隐隐听见沉重的呼吸,和几乎掩不住的呜咽声。
她自己也落下泪来,这一路她已经看过如此多的苦,总以为自己修得道家心肠,可瞧着至亲之人。困在世间最痛的一个情字,十六心中也不免大恸。
她将喉咙间的硬块咽了下去,才慢慢开口。
“师父,我这一路下山来,看了许多。方知这世上没有圆满二字。若说一定有,所求也不过得偿所愿四字罢了。”
“我不清楚你与阿青的过往,也无法真正体会师父现在的心情。但我也是尝过情之一字后,才知道爱一个人到最后,都是爱自己,成全自己。”
“我想阿青姑娘心中应该是圆满的,她苦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这一刻却终于能够撒开手来,圆圆满满、毫无顾忌地爱一回你。”
“你教过我,怀着恨活着,有如抱薪眠荆,时时煎熬,最是辛苦,所以叫我不要怨抛下我的父母,可惜我不懂事时,还是怨过的,不过也因此更明白师父说的都是真的。正因为明白,所以我知道,阿青姑娘临走时,应该不再痛了。”
“她生前无奈做了这么久的钩星,如今,终于能做回阿青了。”
说完,十六便借着李玄慈的手臂起了身,对何冲说道:“师兄,咱们先走吧,叫师父同她再待一会儿。”
何冲还有些犹豫,可瞧着师父那不肯放手的模样,到底还是点了头,和十六一起出去了。
木门轻轻合上,将一院子的前尘往事,都关进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
*枳首蛇,又名歧头蛇,两头蛇。枳,通“枝”,歧出,《尔雅》《梦溪笔谈》等古籍中有记载。
引自南北朝乐府歌,《懊侬歌·山头草》,无名者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