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好奇的问:“怎么了?广播里说的事情有什么问题吗?”
李虎丘点点头,没说话,走到窗口往外看,列车正在过江,举目远眺,烟波浩渺水天一色。收回目光往下看,只见江水浑浊裹夹着淤泥杂草滚滚向东而去。却哪里还看得见半点烟波?更休提水天一色了。忽然想到:这江水就好似这社会,远看天下大同,近看大大不同。随即又想到,大江东去,千古滔滔,这水本身是清的,虽有淤泥杂草掩其本色,但浊的只是这大江。人心向好,不论作为如何,人常认为自己所为是正义的,就好比这水本身。人自以为对而不知错,便成了这淤泥杂草,这种人多了,这江也就浊了。这个世界有杨牧峰也有金川,杨牧峰披着象征正义的警服,骨子里却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金川虽是个倒斗摸金的大贼,但最终他却能幡然悔悟,善莫大焉。最后想到张永宝,他是否觉着自己没有做错呢?他自嘲的摇摇头,自语道:“决计不会!他是那种不疯魔不成活的人,他眼中哪里还有法律正义,世俗约束?圆满大宗师,果然都是纵横天地间无拘无束的怪物啊。”
李虎丘紧握的拳头槌在桌上发出碰的一声,正塞了一嘴食物的妮娜吃了一惊,抬头看看他,这厮嘿嘿一笑,道:“胡思乱想入神了。”
妮娜正琢磨入神了是否是基督徒里的神降之意,又听李虎丘说道:“我小时候的愿望是打垮郝瘸子,找到亲生父母,后来这两个愿望都实现了,以为从此以后就没什么事是必须做的了,可现在我又有新的愿望了,我想有朝一日也要达到圆满大宗师的境界,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妮娜点头,认真的说道:“你一定能实现的。”李虎丘一笑,心里却自知这种事还需机缘和努力,那机会十分渺茫。他反问妮娜:“你呢?你有什么愿望?”妮娜愣了一下,随即小脸儿微红,腼腆说道:“我的愿望可不能跟你说。”
车厢门忽然开启,列车员走进来,与她同来的还有一名胖乎乎的中年男人。那人跟在列车员身后,一头大汗,手里拎着个硕大的行李包,看上去份量颇不轻。李虎丘回身看了一眼,问道:“这个车厢的四张票不是都卖出去了吗?为什么还往这里安排人?”列车员一愣,随即想起之前验票时这年轻人的确给自己看了四张票。她打量了一下车厢内的情况,注意到两个上铺都只放了一点行李,不难看出这两张铺并没有人住。
列车员用不可置疑的口吻生硬说道:“他的目的地是燕京,还得三天才能到呢,实在安排不了啦,你发扬一下风格,让出一个铺位给他住,回头让他补给你车票钱。”还未等李虎丘拒绝,那中年胖子倒先急了,叫道:“凭什么呀?我不是跟您这补了卧铺票了吗?这不是有闲着的铺吗?干嘛还得给他补一张票啊?还有啊,我可睡不了上铺,您看我这体格儿也不是爬上爬下的主儿,我还得跟这位小老弟换个铺位。”说罢,也不理其他人,走进来把自己的大旅行包往李虎丘的床下一塞,以后一屁股坐到李虎丘身边。李虎丘眯着眼,看见胖子往床下塞包的瞬间,手臂露出的一小朵梅花纹身。随即将目光投向别处,只做未见。却改了主意不再拒绝。
列车员闻言一皱眉,神情十分不悦,尖声道:“哎,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还想舒服,还不舍得花钱,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呀?”
“至少铁路上没有。”李虎丘笑嘻嘻插言道。
列车员扫了一眼李虎丘,神色之间很是威严,看意思是告诉李虎丘让他少说话,不会让他吃亏就是。继续对中年胖子说道:“你买的是硬座票你知道不?列车上照顾你,给你找个卧铺,但这个卧铺是人家已经买了票定好的,你之前拿的钱是找卧铺的手续费,现在拿的钱才是买人家小伙子手中车票的钱,听明白没?要住你就给钱,不住,该回哪去回哪去。”说罢,竟转身摔门而去。
这番话一入耳,李虎丘顿生故友重逢之感,这才对嘛,华夏特色的铁路就该是这个样子。那列车员虽然走了,威严却犹在,胖子知道如不掏钱买票,这少年再去找那列车员,还是他的麻烦,无奈只得掏钱。
李虎丘哈哈一笑,摆手拒绝道:“不必了,我能买四张票就不差你这一张票的钱,左右这铺位也是闲着,你住就住吧,你是燕京人?”胖子点头应了声是,却连句谢谢都懒得说。然后气呼呼说道:“老弟你听出来了?正宗的老八旗,要是放在两百年前,爷最怂也是个贝勒爷一份子,她见了爷就得哈腰磕头,爱不爱搭理她还得看爷的心情,他妈的,这铁路上的人都属尜尜儿的,欠抽!也不打听打听爷是谁,就算是现在,爷家里放的那些玩意儿,随便抖搂一件儿也够丫挣半辈子的,揍形!什么东西。”
这人在列车员面前没敢多言,人家走了却来劲了,满嘴喷粪十分惹人讨厌。李虎丘本就是吃铁路饭出身,自然清楚铁路上这点儿潜规则,他也不觉得那列车员做的有什么过份的地方,现在他甚至觉得这中年胖子这种人就该这样对待他。
“你的铺在上边,你在这个车厢里住没关系,但要记住两件事,头一件事是管住你的眼睛和嘴巴,第二件事是我这人没什么耐心,只要你再有一句让我不爽的话给我听到,或者有一个不合适的举动被我看到,我会直接把你扔出去。”
中年胖子闻听不禁勃然大怒,叫道:“哎呀,叫板?拔份儿是吧?你也不打听打……您说的在理,我住上铺,谢,谢谢,您那手怎么那么大劲儿呀?”原来未等中年胖子把屁放完,李虎丘已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拿出几个核桃,也不见他有什么捏挤的动作,只是用手轻轻一掰,那核桃便无声的开了,仿佛那本来就是一颗被砸碎过的核桃。中年胖子打了个寒颤,这厮长于燕京,年轻时也混过几天,算见过世面的,立马看出李虎丘身上是带功夫的,知道惹不起,立即转了口风。
中年胖子看来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话唠儿,特爱说,必须说,不说就难受那种。这家伙是个聪明的主儿,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已大约探明了什么是李虎丘不爱听的。这一路他话里话外,旁敲侧击没短了试图套李虎丘的底,只是这少年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总之是常常驴唇对不上马嘴,答非所问,几句话就把话题带到九霄云外。
次日傍晚时分,列车进入鲁省地面已大半天,广播里说五点半左右能到泉城,大约要停一个半小时。中年胖子一听来了精神,从上铺爬下来,没敢跟李虎丘对话,却对小妮娜说道:“一会儿就到泉城了,这可是个好地方,旅游咱是没时间了,不过这里的名吃可是天下一绝,风味独特,品种也不比老燕京少。”
中年胖子一路观察试探,早发现李虎丘不好对付,但他带来的小姑娘妮娜却很好说话,尤其是她特别贪吃,这一道上,除了睡觉,她的嘴巴就没怎么闲着过,真不知这小丫头小小的人儿,东西都吃哪去了。这会儿他见妮娜包里已经憋了,知道她没啥吃的了,这才套近乎似的介绍起泉城的名吃来。
李虎丘翻眼皮看了中年胖子一眼,没做声,倒想看看这胖子要干什么。
妮娜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忙问了一句:都有什么?胖子精神为之一震,拉开话匣子,滔滔不绝介绍道:“说起泉城的小吃来,这首屈一指的就要数‘泉城大包’了,选料精细,做工考究,配料丰富有特色,而且味道醇厚,花色品种多,老店离火车站不算远,一个半小时够跑好几趟。”妮娜点点头,兴奋的问还有什么?中年胖子得意一笑,卖弄道:“那可多了,草包包子,孟家扒蹄,名士多烤羊,天天炸鸡,糖醋黄河大鲤鱼,葱烧海参,多的说不完。”
李虎丘笑道:“说的真详细,不知内情的人听你这么一说,还不得以为你是个泉城人?”
妮娜眨巴眨巴大眼睛,看向李虎丘:“我想吃。”
李虎丘笑眯眯看着她,说道:“放心,一会儿这位胖大叔会主动带你去买的。”李虎丘的话似有所指,胖子闻听,脖颈一凉,心头一凛,暗道:“我这一路露出破绽了?”
列车进入泉城车站,减速缓行,一声长笛后,终于停在站台上。胖子有些坐立不安,局促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敢开口说要带妮娜去买小吃。冲李虎丘呵呵干笑道:“我下车买点吃的东西,你们需要什么我给你买回来。”李虎丘看一眼跃跃欲试的妮娜,道:“想去就去吧,反正怪无聊的,去溜达溜达也挺好玩儿的。”说罢,冲胖子一笑:“你说是不是挺好玩儿的?”
第150章 江湖人,江湖事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组织比江湖更长命,更无处不在。小到街头巷尾百姓弄堂,大到红墙绿瓦高官庙堂。酒色财气,贪嗔痴妄,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这便是人性使然。李虎丘曾试过退出江湖,实际上他只是从一个江湖退到另一个江湖。人在江湖飘,谁能身由己?退出江湖只能是个美丽的梦想。
从诡谲凶残的盗门旧江湖中走出来的李虎丘,又走进了俗世滔滔人情世故的大江湖里。既然躲不开,只好享受其中。少年贼王不欣赏张永宝纵横江湖式的霸道,他喜欢令狐冲的笑傲江湖,觉得那才是混江湖的王道。混江湖就好比过迷宫,张永宝横踢乱卷一条直线打过去,李虎丘却喜欢开动脑筋乐在其中,玩着乐着就过去了。这路玩法的前提是要有见识有本事。
中年胖子扮的燕京混子很像,李虎丘却早从他的言谈举止和身上的特殊标记看出此人属于千门中另一门户中人。
千门五道,盗门是其一,标志是门户中人虎口处纹一只飞燕,主营业务自然是盗窃为主。盗门之外另有一门,却是以行骗为主的,唤作诈门。欺诈,讹诈,诡诈,奸诈,总之这门子里没一个讲实话的。从骗孩子到骗老人再到骗病人手中救命钱,诈门是真正的邪恶无底线组织。
江湖上有传闻说开创这门户之人并非奸佞诡诈之辈。诈门的规矩是在手腕处纹一枝红梅。取其意是梅自雪开,花开不见,唯有暗香。据说很多年前,这个门户最初的作用是隐身刺探敌情。后来江山易主,岁月长河下,当年的那个以梅花为记,卧底敌营的铁血组织才渐渐沦为今日臭名昭著的诈门。
从本朝太祖时期,这个门派的生存空间被完全冻结,曾一度消声灭迹。但到了太宗登台,国家的门户一开,市场经济大潮中他们又再度死灰复燃,这是社会复兴带来的附赠品。谁让这是一个经济挂帅,有钱就有脸的时代呢?
诈门是个严密的组织,一个门户下分成无数个专事诈骗的小组,小组的头目叫做‘马头’。设局被他们内部称为‘牵驴’,这头目本该叫驴头的,因为太难听,所以改叫‘马头’。在‘马头’的组织下,小组成员配合无间。他们中间有外围寻找目标的,称为‘初探’。有上前搭话套话的,称为‘细询’。但如果目标很谨慎不容易接近套话,他们还会想些其他伎俩,比如让某人装成小流氓接近目标,干这个活儿的则被称为‘搭桥’。‘搭桥’的出来找目标麻烦,再由‘细询’出面打抱不平,借此麻痹目标的警惕性,直至摸清楚目标的底细。只要能摸清目标底细,后续工作就好办,最后登场的人叫‘折梅’。骗局到了‘折梅’这里不管是盲人算卦还是流氓欺诈,总之只需根据目标的实际情况制定战术,骗局便可保无往不利。
李虎丘从踏足哈城那天起便算是一脚踩进了江湖这个大水坑,十余年的经验积累下来,对其中的门门道道早摸的一清二楚,早看出来中年胖子就是个‘细询’。这家伙从混进车厢起,便一直试图探李虎丘的底细,却没想到面前少年已是江湖道上的顶尖人物,他那点伎俩早已泄了底。李虎丘一路上虚与委蛇,东拉西扯,中年胖子一句有用的话也没套出来。
按理说,这种情况下,依照诈门中人底细难明绝不出手的原则,这胖子就该放弃的,可到目前为止,李虎丘看得出,他没有一点儿放弃之意。明知很勉强却硬要试一试。这就让李虎丘对这厮的目的产生了疑惑。
他本来想着都是江湖同道,光棍一点就透,实在没必要搞到图穷匕见的境地,所以他才会见面便露一手功夫,并且一路上始终未露底细。这胖子既能在诈门中混到‘细询’的位置,想来不傻,应该早看出他李虎丘不好惹。这种情况下,胖子还不肯放弃任务下车走人,只说明了一件事,他不得不这么做!
李虎丘半开玩笑的口气问中年胖子是不是很好玩?胖子看着他贼亮贼亮的双眼里闪烁的寒光,吓得心头一凛,忙低下头暗自寻思:这小子年纪不大却是个老江湖,鬼精鬼精的,手上还有功夫,也不知是什么路道,如果不是这小洋婆子跟那位爷要找的目标特征相符之处很多,找到目标的价格又那么高,真他妈想现在就下车走人,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小子不好惹也惹了,总要看看丫是什么路数。
胖子道:“是啊,泉城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可惜车停的时间太短,咱们也就有买点吃食的时间。”
李虎丘点头:“那还等什么?”
妮娜拍手道:“快走,去买吃的,他刚才说的那些我统统都要。”这句话是胖子听妮娜说的最长的句子,口音虽然古怪,吐字却很清晰,这样的语言能力可不像刚到华夏两个月的外国人,胖子听了不免暗自寻思:这一点明显跟目标人物不相符。
李虎丘拉着妮娜的小手,跟在胖子身后,三个人下了车出站台,一路往南走。胖子一副识途老马的架势,三拐两拐将他们带到那家卖泉城大包的百年老店门前。香喷喷的包子味道飘出老远,妮娜放开李虎丘的手,兴奋的跑过去看。李虎丘笑眯眯跟在她身后。仿佛真的没注意到胖子偷偷跟另一名买包子的顾客打手势。悄声在妮娜耳边说道:“一会儿回去的时候,这胖子肯定会闹肚子,然后要上厕所。”妮娜没听出所以然,注意力又都在包子上,也就没在意。
买完吃食往回走的时候,李虎丘和妮娜走在前边,身后胖子忽然弯腰一捂肚子,连连叫疼。李虎丘回身笑道:“哟,肚子不舒服,需要上厕所对吧?快去,正好这附近就有一个公厕。”胖子一愣,随即硬着头皮点头称是,然后一抱拳匆匆离去。妮娜看着胖子匆匆远去的背影,好奇的问道:“他肚子疼你怎么早就知道?你还懂医学?”李虎丘笑道:“我只会给他这种人看病。”妮娜眨巴眨巴大眼睛,眼珠转了两圈也没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看病就看病,为什么说只会给一种人看?
回到车厢,妮娜开心的整理起重新被装满的包包,忽然抬头,兴奋的一拍自己脑门儿,说道:“我明白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啦,那个胖子是坏人,他根本没病!对吗?”李虎丘笑道:“答对了,不过没奖。”妮娜想了想,问道:“他是来偷东西的?”李虎丘摇摇头。“那就是骗子?”李虎丘笑答:“就算是吧,不过他找上咱们却不像是为了骗钱,他能看得出我的钱不好骗。”
广播里传来列车即将出发的提示,李虎丘看向车窗外,妮娜有些担忧又有点失望,道:“他不会回来了吧?”李虎丘轻轻摇头,面露困惑不解之色,没说话,却否定了妮娜的猜测。
哗啦一声,车厢门被拉开,中年胖子一头大汗走进来,这次居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跟着一女子,模样靓丽身材婀娜,穿着打扮很是时髦。胖子一进门就解释:“刚才从厕所出来的时候遇上了一熟人,特高兴,多聊了两句,结果把你们给忘了,直到快发车了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她,我们俩都是燕京人,坐的一趟车,你说巧不巧?”说罢,从兜里掏出四张‘四伟人排队’递到李虎丘面前,“老弟,行个方便吧,这是车票钱,连同我的一起都给你。”
李虎丘随手接过,说道:“都是在道上走的,出门在外,与人方便于己也方便,我不缺这两个钱儿,这一道儿颠簸到燕京还得一整天,没个睡觉的地方,可也够这位大姐受的,就当是交个朋友吧。”这句话语带双关,旨在提醒这二人,自己也是道上人,你不找我麻烦我就不找你麻烦,真把我惹急了,有你们受的。
胖子听了有些悻悻然,站在那正有些不知所措,听身后女子说道:“得了老王,你已经泄了底,就别在那装了,人家兄弟是大把式,咱们这点儿小把戏人家没放在眼里呢。”说话间那女子凑过来,带着一股香风扑面,微微一笑,露出两个酒窝,说道:“刚才在路上就听老王说兄弟你仗义,见面一看,果然不假,本来都是道上走的,说话当留三分,初次见面就自报家门不合适,不过看兄弟你这么仗义,姐姐我就交你个朋友,自我介绍一下,墙角梅,不独开,遥似雪,暗香来,门子里人称八姐的就是我啦,胖子这一组的‘马头’。”
李虎丘闻言微微一愣神,颇感意外,对方居然不再隐瞒身份直接对起切口来,更没想到这个娇滴滴的女子居然是诈门中的‘马头’。他愣神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随即便神色如常,一抱拳道:“红纸伞,团花袍,春花开,燕子去,兄弟是门子外的离家客,金盆洗手早不在道上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