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芮大病之后身体虚寒,内侍们得了太医院医官的交代,哪怕是用膳的偏殿里也不敢大摆冰山,只是在内殿的四个角落各放了几盆碎冰而已。
松巍子在文德殿外头等了半日,已经热得不行,又跟着天子一路行了过来,等到此时跪坐在了蒲团软垫上,只觉得汗水被捂在头皮与那头发之间的一层头顶上,虽然称不上一片汪洋,也能勉强算得上是一小方池塘。
那汗水被摁在里头出不来,腌得他头皮都有些发疼发痒,偏偏又不能动弹。
两滴汗水滴到桌面上的时候,因他左边膝盖处一阵钻心地疼,是以并未发觉,好容易调整过了姿势,努力避开那一处地方,等到回过神来,桌上已是滴了三四滴汗液。
修义坊北张古老胭脂铺中出的铅粉一直十分有名,只要提到这一家,闺中女子、后院妇人们莫不夸赞,只说其质地细腻,擦在脸上又服帖、又自然,还能显得一张脸蛋白嫩嫩的。
然则无论哪一位女子,都不会顶着这厚厚的一层铅粉,大热天的在日头下晒上半日。
看着桌面上浑浊的汗水,松巍子心惊肉跳。
面前没有镜子,只看这几滴汗,他实在猜不到自己脸上已是变成了什么模样。
南地天热,日头又毒,大夏天的在外头行得三两个月,便是貌比潘安,那白净的俊脸也会被晒成钟馗,更何况自己从早到晚都被迫在外赶路,到得如今,那脸上更是黑得如同一块焦炭。
对面坐着的乃是熟人,虽然心中万分确定自己这一番旧貌换新颜,绝无可能被从前熟人认出来,可见得对方,他还是忍不住胆寒。
一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不知此时脸上是个什么模样!若是当真被看出来……
想到自家早上出门时吃的药丸,此时已是傍晚,虽然按着从前药效,当要到了晚上才会渐渐失了力道,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今晚要说的话,要行的事,也已经预演过好几回,可见了面前这一个变数,松巍子还有有些不能放心。
如果叫对方辨认出自己的声音……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小心地将左手探进右手之中,从袖子里捏了一粒药丸出来,趁着无人主意,悄悄将药丸放进了桌上的酒杯里,将那药丸和着酒水一饮而尽。
且不说松巍子这一处严阵以待,处处小心,唯恐要被人看出什么毛病来。
而顾延章就坐在他对面,却是果然越看越觉得不对。
此时天色并未全黑,宫中点着白蜡,十分亮堂,那松巍子面上只要是汗水流淌过的地方,皆是一道黑,一道白的,乍一眼过去,并不觉得有什么,可若是细细盯上一回,便能瞧出此人的面容着实看着有些惹眼。
更奇怪的是,他面上已经全是汗,身上的道袍虽是玄色,可衣襟、袖口处的布料颜色却浅,一眼望去,已经被汗水浸得湿了个透,下巴上的胡须更是湿漉漉的黏成了几撮,然则那一顶灰色的雷巾道帽,却是丝毫不见反应,依旧十分干爽,鬓间也半点汗水俱无。
一一哪有人脸上出汗,耳垂处都在滴汗,可那头上却半滴汗液都没有的?
顾延章只觉得十分奇怪,虽然嘴上没有说,心中已是又记下了一笔。
三人简单吃过饭,就近去了不远处的宫殿中。
松巍子坐在蒲团上,开了几句场,就开始说《黄庭经》,他不说什么道法,也不说什么旁的事情,只同赵芮讲养生之道,虽然声音沙哑,仿佛被砂纸磨过嗓子一般,叫人听来有些不舒服,其中内容却是有模有样的。
“陛下日理万机,国事、朝事甚多,事事纷扰,自然容易心生虚火,有些晚间难眠、精力不济,十分正常,小道以为,倒是不必以药补之,不如每夜睡前呼吸吐纳,只需半柱香功夫,便能口齿生津,健脾坚肾,固精培元……”
“另有,小道早间去得慈明宫,听得圣人言,此处不少宫殿之中都爱燃香,陛下因每日国务繁忙,更爱点奇香提神,须知熏香虽是有益,到底逼催五脏,又是熏陶侵染之物,尤其伤肺,此时得一时好,晚间却是难睡。”
那松巍子将手中拂尘一甩,复又道:“陛下不妨先试一试哪一日不点香,晚间行一回小道说的呼吸吐纳之法,下朝之后,去得后苑之中呼吸草木清新之气,以新换浊,必能洗涤肺腑,也能提振精神,如此久之,自然五脏日强,睡眠日好……”
赵芮今日忙了一天,早上朝会之后,见了十几名官员,回到文德殿中就开始批折子,中午随便吃了几口,下午又同顾延章一并商量事情,一时都没有停过,方才又吃了晚饭。
他肚子一饱,眼睛就犯困,本来已是十分想睡,可听得那松巍子将自己目前身体情况说得清清楚楚,虽然不曾诊脉,倒似他肚腹里的蛔虫一般。
有些事情,甚至连赵芮自家都只是隐隐约约有些感觉,却被松巍子点得明明白白的,譬如口苦、晚间盗汗、失眠、偶发梦魇、腿脚抽筋等等,几乎样样都说准了,又给出了十分方便的治疗之法。
久病得了良医,如何叫赵芮不惊喜,也不再问道,只多问那松巍子如何养身。
那松巍子也是十分聪明,所有教授之法,俱是呼吸吐纳,规整作息,甚至赵芮提及修道、丹药,他也只是笑着道:“陛下说笑了,小道走访名山大川,并不曾得见有真仙,至于丹药……依着小道的想法,倒不如多吃几口好菜!”
谈笑晏晏,挥洒自如的样子。
赵芮同他问了不少话,又叫人拿了笔墨来,要去抄那呼吸吐纳之法。
松巍子忙道:“小道早已备了在身上,还特画了图。”
说着果然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帛来。
那布帛被叠做四下,其实展开足有两尺长,一尺高,赵芮接过,一时伸展不开,索性放在一旁的地上,叫内侍取了蜡烛过来,先凑在布帛边上细细看了一遍,口中叹道:“果然详尽。”
那松巍子笑道:“呼吸吐纳,全要用对力气,使对姿势,其实并不用太久便能有效力,陛下若是得了空闲,不妨这几日且试一回,若是有用,自能坚持,若是无用,也不浪费什么功夫。”
赵芮不由得点了点头,只觉得这道士说得也颇有几分道理,抬头正要说话,却见几步开外,顾延章跪坐在蒲团上,正好奇地往地上那一张画了人形图的布帛上看,便道:“顾卿这一厢也有意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