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庆帝摇摇头:“倒也不算什么非分之求,都是惯例了。乌桓新王即位,按惯例咱们大梁是该例行赏赐的,只是那使者说,乌桓去岁遭了雪灾,域内泰半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朕就寻思着,这次的赏赐就该比往常更丰厚些,不然这乌桓使者恐怕不好打发。”
大梁立国时曾与东胡各部落交战数年,最终才使得东胡各部投降称臣,但说是称臣,东胡各部却并不归大梁管辖,除了名头上的臣服,便再没别的关系了,近些年大梁与胡地关系有些紧张,普通百姓甚至不敢越过边线,因为一旦越过边线去到胡地,就很有可能一去不能回。
大梁作为东胡各部名义上的“首领”,自然也是要尽一些义务的,比如每逢各部落首领更替,或遇上天灾**的时候,大梁总要赐下大笔赏赐,一来安抚东胡各部,二来宣扬天/朝强盛国威。
这笔赏赐的数目本就不小,若是要更丰厚些,哪怕倾大梁全国之力,也绝不是蚊子吸血的程度。
“只是——”承庆帝皱起了眉头,“户部那些官员,一听朕要赏赐,就装穷叫苦,就差直说朕的国库已经穷地叮当响了。”承庆帝眉头死死皱着,一想起这事儿就气闷不已。
他觉着自己也够悲催的,在太子的位子上苦苦熬了二十多年,终于从太子熬成皇帝,这还没享受两年呢,户部居然就跟他叫穷,说先皇在时落下多少多少亏空,他登基后造园选秀建行宫又花费了多少多少银子,只听户部官员们的那些话,他这个天下之主的九五之尊,竟然穷地叮当响了。
苦恼的事还不止这一桩,“除了例行的赏赐,乌桓使者此次前来,还想要为乌桓王求娶一位大梁公主。”说到这里,承庆帝的眉头皱地更紧了。
张之鹤觑着承庆帝的脸色,心里盘算了一圈,有些明白承庆帝为何为此苦恼。
承庆帝子嗣不丰,直至如今,也只四子三女,三个女儿中,最小的宁音公主也早就出嫁生子,儿子林焕都十几岁了。因此,承庆帝绝没有真正的“公主”可以嫁给乌桓王。但这也不是事儿,没有皇帝的女儿,也可以是皇帝的孙女、外孙女,届时封个公主的名号,乌桓王难道还能跟承庆帝较这个真儿?可问题就出在这儿,承庆帝不仅没适龄的女儿,就是孙女、外孙女,也实在没几个人选。
张之鹤在脑子里快速过了遍几位王爷公主的子女,赫然发现,适龄的女孩子竟然寥寥无几,而最适合的,竟然就是睿王之女——云霓郡主。
“按理说云霓那丫头是最适合的,可睿王和睿王妃,还有太后,都把她疼地如眼珠子一般,断然不舍得送她去那蛮夷之地受苦。唉……别说睿王他们了,就是朕,看着这孩子打小儿在跟前长大,若非不得已,也是万万不想让她受罪的。”
“我原打算从宗室中随便选个女孩子封做公主送去乌桓,可那乌桓使者还特地说要美人,那意思,恐怕寻常的姿色他们还看不上,可姿色上佳的女子,哪个不是各家父母捧在手心上的。再说,近些年已从宗室中选了好些女孩子去东胡各部和亲,结果大多音讯渺渺,如今但凡势大一些的宗室,都不愿把女儿送去和亲,更何况是姿色上佳的女儿。”除了那实在败落的破落户,恐怕没几个皇亲想把女儿送去和亲的,一来大多父母疼女儿,二来,女儿留在大梁,寻一门可靠的高门贵亲,所得好处可比一锤子买卖的和亲多多了。
承庆帝絮絮叨叨地跟张之鹤倾诉着心里的苦恼,浑然没有半分防人之心。
张之鹤心里转着念头,面上却依旧不急不缓地伺候着承庆帝,听他说完了心里苦恼,便扯些俏皮话儿牵动他注意力,没一会儿就把承庆帝哄得眉开眼笑。
“还是鹤郎懂朕……”承庆帝握着张之鹤的手,脸上的褶子因为笑容而重重叠叠摞在了一起。
张之鹤清秀苍白的脸上露出温顺的笑。
是夜,睿王府迎来了一位遮遮掩掩的客人。
“和亲?”
“……可有人选了?”
“云霓?哼……”
“……父王,我这里倒有个好人选。”
客人来了又走了,悄无声息地没入夜色,又悄无声息地回到暮色深重的深宫。
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没有人知道,这一次夜访,让无数人的命运——地覆天翻。
***
翌日清晨,文郡王难得地起了个大早,他很是梳洗打扮了一番,直至镜中的青年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瑕疵,才志得意满地坐上马车,朝着皇宫而去。
与此同时,宜生带着七月去了渠家。
恰巧林焕也在,一见七月,登时就跟见了肉包子的狗似的,死缠烂打地跟在七月身边不挪地儿了。自诩称职好哥哥的渠偲自然也得一步不离地守在两人身边,生怕七月妹妹被林焕臭小子欺负了。
宜生对林焕的感觉不错,见状便让几个孩子去玩了,只吩咐阿杏一定要在旁边看着。
身边没了一群吵吵嚷嚷的熊孩子,宜生便去找渠易淞,这一去,就听到一个大消息:老乌桓王去世,新乌桓王即位,新王使者昨日已抵京面圣,如今户部正为了给新乌桓王的赏赐而苦恼不已。
渠易淞和渠明夷就正在讨论这事儿。
“乌桓鲜卑等部皆是狼子野心之徒,如今大梁以民之膏粱饲狼,虽能得一时安稳,但长久以往,无疑是养虎为患。”渠明夷有些忧心忡忡。
“这也是不得已。”渠易淞长叹一声,“先帝初登位时,也曾大兴兵戈北伐蛮夷,可僵持数十年,损耗人力物力无数,也才勉强使东胡再度称臣,协议不再每年侵扰边境,南下威胁京师。而如今国库更是空虚,西北大营的军士数量都一减再减,军饷年年拖欠,大梁兵力十不存一,若此时再兴战事,以大梁如今国力……实难承受。”
渠易淞忽然狠狠拍了下书案:“可恨那些贪官污吏,一个个的国之蠹虫!若不是他们个个罔顾大局,只趋私利,国库何愁不丰,国力何愁不强?陛下此时也不必为一个小小乌桓而愁眉不展了。”
渠明夷挑了挑眉,张口道:“贪官污吏固然可恨,只是……先皇和当今也——”实在不是什么明君。
只是他这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渠易淞瞪了回去。
渠明夷耸了耸肩。
有一个如此忠君爱国的父亲,也是压力山大呀。
宜生到时,父子俩正在讨论,见她来了,也没有特意避着她,因此宜生才得知了乌桓使者进京的消息。
听着父亲和兄长的讨论,宜生的注意力却不在他们的话题上。
靠“赏赐”得来的安稳必然不会长久,她觉得这甚至根本不需要讨论,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满朝文武没几个眼瞎的,自然也都看得出来,但看得出来跟能够解决是两码事儿,若不痛定思痛下定决心,讨论再多也是纸上谈兵于事无益。至于先帝和当今是否明君……哪怕渠易淞竭力为皇帝保全面子,从宜生的角度来看,这两位还真像兄长说的那样。
一个穷兵黩武好大喜功,靡费无数财力人力最后却只得来一个虚假的安稳;一个胸无大志喜好享乐,登基以来政事上无一建树,宫殿倒是一座接一座地建,未见选拔出什么能臣,御前百官的颜值却蹭蹭地往上涨。
于黎民百姓来说,这两位的确都算不上什么明君。
不然的话,前世也不会有那样一场几乎倾覆了大梁的起义出现。
经历过一世的宜生对这些看得很清楚,但是,看得清楚却也无法改变,以她的身份,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已是不易,更何况是整个皇朝的命运?
所以,她并没有对此思索太多,听到乌桓使者的消息,她只是想到另一件事,一件渠易淞和渠明夷没有讨论的事。
前世,乌桓使者也是在这时候来京,也是这般讨要赏赐,以及——求娶公主。
宜生记得清楚,最终乌桓使者的确带走了一位“公主”,但这“公主”原本并不是什么尊贵的公主郡主甚至县主,而是一个与当今皇帝出了五服的破落宗亲之女。皇亲国戚说起来风光,但也分亲疏远近,如睿王这般的帝王之子自然是第一档的,但还有那些数代下来血缘越来越远的,他们说起来与皇帝是一家,是尊贵的皇亲,但许多人过得甚至还不如普通京城小官。大梁自建国至今以泱泱两百余年,偏远的皇亲数不胜数,这些人如今也就占着个皇亲的名头,每月或许还能从宗人府领些粟米,但若自身不上进,说不定日子过得还不如普通百姓。
上一世,那个最终去了乌桓的女孩子就是出自这样一个宗亲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