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要说的是重点,欲蛊是一种特殊的蛊虫,只能在人死的时候发生效用,你听这个名字也知道,要欲望足够多,足够贪婪,才能真正唤醒其中的药力,死而复生。但这苏生不是平白无故送给你的,这其中蕴藏着考验,服用它的人,只有极少数跨过了它,具体是什么考验,我家乡那边的说法各有不一,至于情蛊,也是想给欲蛊加一层保护。”
解萦就地拿君不封的衣袖擦着脸上的血,笑意愈发浓重。
她赌赢了,战胜了死亡,也战胜了命运。
神魂逐渐归位,解萦咳出喉间残余的血,揉着眼睛,开始重新观望让她眷恋不已的人世间。先前因为毒发导致的暂时失明已经烟消云散,疲惫消瘦眼睛通红的大哥正傻傻看着自己,哭也不会哭,笑也不会笑。
她一朝他伸出手,大哥的泪水瞬间开了闸,流淌不停。
前些时日还冲着自己发狠,一哭就打回原形,只剩傻了。他把她往怀里按,说的话也不成句,解萦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他究竟嗫喏了些什么,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解萦越来越有一种再世为人的实感。
肢体渐渐有了知觉,她不可思议地抬起手来,体味这难得的轻灵,小心翼翼擦掉大哥脸上的泪水,她温柔地吻他的眼睑,与他双额相抵。
君不封哭得太过厉害,一颤一颤地缓不过来,解萦脸上仍然带着缱绻笑意,擦他糊了半脸的鼻涕。这份发自真心的温柔,让君不封哭的更凶,终于断断续续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话,“阿萦,你没告诉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君不封抽噎着等她回答,迎来的只是沉默,看解萦眼眸中的光芒黯淡下去,他揉着她的脑袋,渐渐拼贴出一个答案——燕云的到来绝不是单纯的姐妹互诉衷肠,她带来了一个解决方法,而解萦藏着掖着不告诉他,只有一个答案,风险太大。
这一切值得她冒险,却不值得他知晓。
解萦确实是这样拦住了欢天喜地预备去向君不封报备的晏宁,“万一失败,大哥又得心灰意冷一次,反正生机也只有一线,索性就保持现在的样子,成功了还能给他一份惊喜。以前我伤他良多,他比任何人都懂得空欢喜是什么感觉,我的身体是死马当活马医,而大哥爱我如生命,若让他一直做着梦,梦碎了,他又怎么能撑得下去?我知道,我很残忍,但起码现在,他已经接受了我终将离开他的这个事实,心里早有了预期,这样,总比一下从云端陨落要好,不是吗?大哥难受,我又何尝不心疼。可是只要给他一份希望,他怕是要抱着这分希望一直到我离开的那一天,但,要是破灭了呢。我又一次,再一次的,让他失望了。到那个时候,谁还能拉得回他?对我自己,我想着只有这份赌局的成功,可对大哥,我只会替他铺陈好失败之后的生活,若因为这份空欢喜害了他……这样,就不是我的期许了。”
君不封谅解她,但不妨碍他想知道这背后的辛密。
解萦感受到了大哥的坚持,待一切重归平静,往后他们有的是时间可以回溯过往,可现在不是时候。相反,她还有诸多事要问他。
“叁更半夜,你是直接把我拉到了坟地吗?”
“我……不,不是的……”
解萦看他的眼神,狂热而幽深。
她怎么会不懂呢。
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小小告别。
一时之间,解萦心内五味杂陈,“傻大哥。要是晚一点,我可就被你活埋了。”君不封语塞,因她“死而复生”的喜悦消弭殆尽,他差点让解萦之前的一切努力前功尽弃。他低落地拥着她,不再说话。
命运到底眷顾他俩。
解萦在他的怀抱里,还在想着昏迷之中,那个冗长的梦。
意识成了无边的海,漂浮许久才着陆,她依稀看见了曾经的自己。过往的人生被她重新走了一回,每一种选择都通向了不同的岔路口,魔鬼似的自己将大哥折磨得不人不鬼,却不约而同在万籁俱寂中把大哥交给了仇枫。只是她也忘了,仇枫同样是经她之手的牺牲品,曾经的翩翩君子,早已在苗疆的非人虐待中悄然死去,活下来的驱壳中,只存着一个憎恨一切的灵魂,要向世间辜负自己的人复仇。
这自然不是她的经历,梦境中的那个人与她现实结识的仇枫也毫不相干。身中剧毒后她撑着病体前去昆仑雪山找他,想问他大哥的下落,可手无缚鸡之力的她遭逢的是她一度用在大哥身上的羞辱。他像个楔子一样钉进她的身体里,一边研磨抽动,一边深情款款地讲述,在送他去浩气盟的路上,他是恣意折磨侮辱大哥。那时她感受不到自己身上几近撕裂的疼痛,她只能看到一个身着道士服的男人,欺压在神志不清的大哥身上,咬得他周身鲜血淋漓。大哥的双眼失去了所有神采,满脸泪痕,嘴里还在喃喃念着,“阿萦。”
这时伏在大哥身上的那个人抬起头来,那是她的脸。
仇枫没有伤害过大哥,她知道。自始至终,那个魔鬼只有她自己。她是抱着一种怎样的侥幸,设想他能够原谅自己?她是抱着一种怎样的无情,漠视他身上遭逢的一切苦痛?
现在她感受到了,也体验到了。
即便她得到了大哥,即便大哥原谅了她,伤痛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她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走到了绝路,大哥的深情厚谊没能换来丝毫她的停顿,她拒绝了晏宁有关治疗的一切想法,在生下念恩的第四天,便撒手人寰。她死在大哥怀里,痛苦的,任由那蛊毒一点一点吞噬她的血脉筋肉,只有疼痛予以弥补大哥的苦痛,可她遭受的还完全不够。
她死了,灵魂还驻足在他的身边,看他因为自己的逝去几次哭昏在灵堂,看他几次叁番想要自尽又不舍一旁念恩的眼神,看他一把火烧掉了自己的尸身,看他背着念恩回万花,一如他当年背着自己。
梦境中的大哥,是在念恩七岁那年走的。一场战事,万花谷就此凋敝,回到故土,已然物是人非。他重新回到他们的小屋,就此把自己锁在了暗室,念恩只能到密室来寻他,渐渐也就习惯了父亲周身所佩戴的沉重铁链。常年不见天日,大哥老迈了,病痛缠身,挺直的脊背变得佝偻,人在以摧拉枯朽的速度被被年轮摧毁,她静静看着这老去的过程,渐渐从这个须发灰白的疲惫男人身上再看不出曾经的灵动身影。念恩七岁生辰的前一天,卧病在床的君不封剃净了自己乱糟糟的胡茬,换了一身新衣——解萦曾经放在衣柜里的丐帮服饰——晃晃荡荡地挂在自己身上。人见老了,依稀还能辨认出过往的好相貌,只是消瘦。
女儿看他这模样惊奇,他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第二天,女儿见到的是他的尸身。
一如解萦在最后那些时日的坚持,久病缠身的大哥也在勉力陪伴着念恩,他一直都伪装的很好,从解萦下葬之后他不再流露出自己的悲伤,因为余生只剩下既定的等待。直到终局这天,他方才显露出自己的欢欣鼓舞来,已经孤独的熬了许久,他终于可以去找她。
恍惚中解萦开始问那个一意孤行的自己,这就是她想要的赎罪吗?
她开始渐渐回想起这段时日的坚持,是啊,她早就放弃以死谢罪了,活着赎罪永远比死去留给他永恒的悲伤要好,她一直都明白大哥对自己的情谊,比山高,比海深。他们明明早就和解了,现在又让她瞥到了一种未来的可能性,她怎么忍心,让他堕入到这样凄清孤寂的未来里?
她不甘心,她不认命!
恍惚中她感受到大哥强有力的臂膀紧紧拥着自己,哭声压抑。她听到他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句句锥心。身体有种被撕扯的痛苦,强度超过了先前她所忍耐的每个日日夜夜,灵魂要被这突如其来的蛮力撕扯到四分五裂。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只要放弃大哥,她很快就能得到永恒的平静。
但平静是她想要的东西吗?从来就不是。
从七岁开始,她想要的只有一个人,为此宁肯堕入地狱,也要千方百计得到他,现在亦是如此,为了能和大哥白头到老,她同样能从地狱的尽头爬回来!
“……大哥……还没和你过够……”
“我也……没过够……”
怎么可能会过够?就算过了千秋万载,世间始终他好。
又该怎么向大哥解释这一套匪夷所思的操作呢?
“归根结底,是你救了我,大哥。”
十多年前他从匪帮手中救了她的性命,如今又亲手将她从地狱门前拉了回来,他的爱不会让她成为飘荡的孤魂。
看着解萦情深义重的神情,君不封沉下心来,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确实不着急,往后他们有那样多的好日子要去过,解萦尽可以挑一个时间,好好同他说说其中的来龙去脉。
解萦回报以他热情的拥吻,温暖的手掌的抚着他的脖颈,带着血腥气息的嘴唇吻遍了他的脸,还在孜孜不倦咬他的唇,像是荒漠中飞行许久的渡鸦,找到水源时的竭尽全力,他始终是她唯一的供给。
他们恋恋不舍的分开,复又亲吻,小姑娘的气息是那么火热,如同曾经每个暗无天日的日子里默不作声点燃他欲望的火苗。
他们并排躺在墓地里,两手紧握。
“死去活来一回,命很矜贵,我不会再轻易浪费了。”
“等到我们都老的动不了的时候,我才允许你离开我。”
“臭大哥,长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敢指使起我了,罚跪!”
“罚跪就罚跪。哼,往后你要听我的话,要好好照顾身体,凡事不准随便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不准离开我和念恩,你要把我给你做的饭吃光,不准挑食,也不准你给别的女人看我的身体……”
君不封对解萦说了恁多不准,解萦一一听了,哭笑不得地答应了他的全部要求。说了一堆,大哥也像个小孩子似的笑了。
“等到天亮了,晏宁起床发现咱们屋里两个人都不在,会不会发动一群人找我们?”
“师兄一定会的。”
“那我们不如,现在回去?”
解萦正准备站起身,一片桃花花瓣落到了两人中间,君不封捡起花瓣,着迷地闻着上面的香气。
解萦笑起来,“我想,我们不着急这么快回去。”
“嗯?”
“大哥,你总是说,要陪我看花,现在难得花好,月圆,人两全,我们一起看看花,好吗?”
他们复又躺下去,解萦从君不封手中接过适才的花瓣,咬了一半在嘴里,君不封笑着凑上前,咬住了另一半。背着小丫头来到这里时,还是月朗星稀,如今月亮尚未离开,天边已经小小地露出了鱼肚白。
余生很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赶上一次静默地赏花。
趁现在还有时间,他们决定躺下去看灼灼桃花迷人眼。
直到被人找到的那一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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