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叁言两语就带过了他和应云潜的经历,樱桃却没法忽视他言语间略过的他们经历的巨大危险,一时只觉得心惊肉跳:
什么叫“撤退得时机抓得比较准”?人又不能未卜先知,这不就是在和塌方比速度,看谁跑得快吗?
她迟钝地去观察应云航,这才发现他衬衫两边袖口内侧都缠着几层绷带。
——他受伤了。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从心底里觉出懊悔和担忧来:她真的太冲动了,差一点她就要害了很多人。她自己的命不要紧,难道别人的命也不要紧吗?应云航和应云潜兄弟俩、诺诺、埃尔伯特……难道他们的命不重要吗?
她垂下眼睛,轻声道:“……对不起。”
她面色苍白,眼睛通红,低眉垂首的样子好像一只乖乖巧巧的兔子。应云航明知道这个妹妹绝非外表看上去这样脆弱,却还是被她这副模样弄得说不出半点重话。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樱桃的肩膀,还没说什么,他的通讯手表却忽然振动了一下。
他低下头去查看这条新消息,又回复了几个字,抬头对樱桃说:
“是我刚才说的那位阿姨,她已经到医院了,马上就过来看你。我去给她开下门。”
他说着话就要起身,樱桃仓促之间,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袖口:
“我……”她话还没说完,猛地发现自己正好抓住了应云航手上的伤,连忙又把手松开了:“我有点害怕……”
樱桃刚才那一下的力气着实不小,应云航不动声色把重新渗出血的手臂收回背后,才重新看向樱桃,笑道:“这个阿姨又不会吃人,你怕什么?”
樱桃老老实实道:“您也不吃人,可是我也很怕您。”
应云航这回是真没忍住笑:“该怕的时候不怕,不该怕的时候乱怕,你这个胆子挺与众不同的。”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病房门口,话音落地的时候,门外正好传来“笃笃笃”地敲门声。
应云航拉开门,将门外的人请了进来:“严局,您请进。”
他一让开身子,樱桃就看清了来人的模样:这是个五十上下的女人,身材放在女性中已经算得上高挑,放在五十岁的人当中更是笔直得鹤立鸡群。她打扮得非常干练,掺着少许银丝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发髻,眉宇和嘴角都有着深深的纹路。樱桃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的神情:严肃、庄正,让她一下子就联想到拿着法槌的大法官。
樱桃几乎是瞬间就在心里断定:这个人绝对、绝对、绝对比应云航还要可怕很多。
但她还没做好心理建设,应云航就已经和这位“严局”简单寒暄过,又引着她走向病床了。应云航说:“樱桃,这位就是我之前提到的严阿姨,严局,这就是我妹妹,小孩子不懂事,言语要是有冒犯,您多体谅。”他看看樱桃,再看看严局,“那你们两个聊,我去下卫生间。”
樱桃明白,他这是要给她们留出来单独相处的空间了。
但应云航并没有立刻就走,他又看向樱桃:“有任何事情,你都可以按床边的呼叫铃,我肯定第一时间过来,你不要害怕,好吧?”他见樱桃点头,又说:“筷子拿起来,不要以为严局过来了你就可以不吃西蓝花了,我一会回来还要检查的,严局,您也帮我看着点孩子,别让她挑食。”
见樱桃垂头丧气地答应了,应云航这才真的走了。他一离开,房间里立刻陷入了对樱桃来说非常尴尬的沉默。她眼睁睁看着这个“严局”走到她的床边坐下,对她说:
“樱桃你好,初次见面,我叫严行,你可以叫我严阿姨。”严行似乎平时严肃惯了,她努力地露出一个十分生硬的微笑,但这个笑一看就是疏于锻炼,看起来与她的个人气质格外地不适配,“你不要怪你大哥不留下来陪你,是我要求的,想和你单独谈一谈。”
离得近了,樱桃注意到严行的右边眉骨上有着一道浅浅的疤痕。不太像大众定义下的寻常女性,严行的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地方能称得上是属于女性的柔软,但是樱桃能从严行那里感受到一股自信又强大的力量——严行所遵从的社交法则,和樱桃以往所认知的,是截然不同的。
樱桃说:“您想和我谈什么?”
严行说:“云航说你已经知道我是他的领导,那我就也不卖关子了,你是我们目前掌握到的很难得的从伊甸园里出来的人,无论如何我都得亲自过来看看你。”她注视着面前的女孩,轻而易举地发现她在听到“伊甸园”叁个字的时候,周身立刻像刺猬一样竖起了无形的尖刺,“准确来讲,我是过来亲自观察一下你。所以你不要有太大的负担,你的任何反应都是合理的,我会尝试从你的反应里刻画属于你的心理画像,尽量让你无序的行为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樱桃有些失神地盯着餐盒里的西蓝花:“……我知道了。”
严行说:“顺便,你已经盯着这块西蓝花看了整整一分钟了。你大哥才说了让我帮忙监督你,让你不要挑食,我建议你长痛不如短痛,趁早吃掉比较好。”
樱桃十分机械地把这块西蓝花夹成两半,夹起其中一半放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咀嚼了两下,就匆匆吞咽下去。她默不作声地吃着饭,听见严行说:
“你慢慢吃你的,我和你确认一些信息。在你十岁之前,你的名字是冯樱桃,妈妈叫作冯新莲,对吗?”
樱桃点了点头,严行又说:“但事实上,你的妈妈叫作陶小荷。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樱桃这一次犹豫了两秒,才很慢地点了下头。
严行说:“关于应家,你爸爸应辰,两个哥哥应云航和应云潜,你妈妈是怎么和你说的?”
樱桃的语速很缓慢:“……没有说过。我妈妈没有提过。”
严行并不追问,而是又道:“你十岁那年,你和你妈妈在苍珥伴星所居住的月亮湾小区发生了一起入室抢劫案,你妈妈死在了这起案子里——不,我不是向你求证这件事,我是想问,这起案件在当时查获的凶手,据你所知,是害死你妈妈真正的凶手吗?”
“不……”严行的问话有一点绕,樱桃打了个磕巴,“——您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严行说,“你认为,你妈妈究竟是死于一起意外的抢劫案件,还是死于一场蓄意谋杀?”
樱桃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严行并不和她在一个问题上反复纠缠,何况沉默本身就表达了一种态度。见她抗拒,严行立刻转向下一个问题:
“在陶小荷的遇害现场,与她的尸体被一起发现的,还有一具十岁左右的女童尸体。既然你现在就在我面前,那么当时死去的这个女孩子是谁?”
樱桃把头埋得更低。一滴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滑落下去,沉闷地砸在餐盒里剩下的那半块西蓝花上。她不说话,严行也并不催促,直到越来越多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进餐盒里,樱桃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明明是少女清亮的嗓音,此刻听起来却是沉甸甸的:
“……她叫褚连桑。是……是我那时候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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