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温计的定时器很快发出“哔哔”的响声。诺诺抽出体温计看了眼度数,释然地舒了口气:
“还行,好歹烧是退下来了。你这体温要是再不降,我看你非得烧傻了不可。”
她把体温计收回抽屉里,小心翼翼扶着樱桃翻过身,又拧开玻璃瓶的盖子,往掌心里倒了些红色的药液,空着的那只手把樱桃身上的被子往上掀了掀,露出她青青紫紫的下半身来。
樱桃知道她是要给自己上药,就也没怎么抗拒,只是顺从地趴着,手指紧紧抠住床单的布料。诺诺却在见到她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处时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手的药液差点就抹不上去。
樱桃小声笑了笑:“我在伊甸园也见过你挺多次了,这种场面对你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吧?”
诺诺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把药液涂抹在樱桃依然肿得吓人的屁丨股上,苦笑道:
“看见自己身上的伤,和给别人上药还是不一样的。”
冰凉的药液一碰上皮肤,樱桃就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蛰痒的刺痛。她仰起头用力吸了口气,手指将床单抠地更紧,自嘲道:
“跟在萧总身边,不可能一点代价也没有的。”
诺诺慢慢地给樱桃涂着药,闻言只是小声叹了口气:“都是可怜人罢了。”
樱桃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诺诺给她上药的时候手法非常轻柔而仔细,生怕再弄痛了她,等给她身上所有的淤血和肿块都抹上药,已经过去了挺长时间。樱桃谢绝了诺诺想要扶着她下床的好意,随手找了件睡衣穿上,自己硬撑着走到卫生间去洗漱。
她浑身都是伤,非要自己做事已经是在逞强了,诺诺劝了两句,见她实在坚持,就也没再阻拦,由着她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卫生间。
诺诺凝神在外面听了听,没过一会就听见卫生间里传来细细弱弱的哭声。诺诺早听说过萧驰的手段,又亲眼见了樱桃身上的伤,知道樱桃肯定心里难受,她想不出什么哄人的办法,只能摇摇头,去厨房给樱桃煮粥。
诺诺本来以为樱桃常年跟在萧驰身边,多多少少得有些见人下菜碟的毛病,接触下来她才发现,这小姑娘居然格外地好说话,也没什么脾气,如果这是个正常人家的孩子,指不定要多招人疼。
诺诺微不可闻地连着叹了几口气,樱桃正好从卫生间出来,见她叹气,不由问:
“你怎么了?”
诺诺回头一看,就见樱桃关上卫生间的门,安静地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盯着她看。诺诺仓促地笑了一下:“怎么也没怎么——我怕我做的粥你不喜欢吃。”
樱桃趿拉着拖鞋,缓缓走到诺诺身边去,慢吞吞地道:“没关系,我不挑食。”
她身上全是虚汗,诺诺侧过头看她,就见她有几缕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侧。诺诺抬起手给她理了理头发,笑道:“你还挺好养活的。”
樱桃就也笑笑,没再说什么。粥很快煮好了,诺诺盛出一小碗来,见樱桃眼巴巴地看着,忍不住用上了哄小孩的语气:
“你等一会,现在吃我怕烫到你。”
这次的粥里诺诺加了鱼片和山药,青菜被她切得很碎,零零散散地撒在上面,看起来的确还让人怪有食欲的。樱桃温吞吞应了声好,就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诺诺忙里忙外。
这么多年奉了萧驰的命令来照顾她的人来了又走,她们大多数都很可怜她,但眼里的鄙夷也是藏不住的——谁都觉得她是自找的,她攀上了萧驰,得到什么样的宠爱和虐打,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诺诺却不一样。樱桃想,她好像真的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同情和怜惜自己,这实在是太不同寻常了。
伊甸园里怎么会还存在着真正的好人呢?
樱桃正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能自拔,冷不防被诺诺塞到手里一碗晾得温热的粥。她抬起头,就见诺诺朝她笑笑:
“你自己能吃吗?还是用我喂?”
诺诺把勺子也递给她,又问樱桃要不要坐着,她去帮忙找几个软垫。见樱桃摇头拒绝了,诺诺就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倚着橱柜站着,也不用勺子,端起碗就咕咚咕咚地咽下去一大口。
樱桃先是被诺诺这豪放的吃法吓了一跳,随后就浅浅地笑了,舀着粥匙慢慢喝起粥来。
诺诺几口扒拉完这点粥,又说:“对了,最近一层新来了一个钢琴师,萧总说,等你烧退了,就让他过来教你练琴。”
樱桃迟缓地从记忆里找出来前两天在伊甸园一层听到的不同于过去的钢琴曲:“……是那个弹爵士的……?”
诺诺:“我可不知道什么爵士不爵士的,我又听不懂。”她说,“新来的这个钢琴师很年轻的,我今年二十了,我看他好像比我还要小上一点。我特意去问过他,他说他叫‘埃尔伯特’。”
埃尔伯特可不太像华人会有的名字。樱桃挑起一边眉毛:
“他是邻星联邦的人吗?”
邻星的奥卡利联邦,常住居民大多是白种人,也都是古英美人的后裔。
诺诺摇摇头:“看起来不像。这大概就是他随便取的名字吧,伊甸园里哪里有几个人用真名的?”
埃尔伯特,出自古英语,意味着光明,独立,上进。
樱桃没什么头绪地思考了一阵子,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放弃。她转头向诺诺确认消息:
“那我现在已经退烧了,我岂不是今天就能见到他?”
诺诺点头道:“我不知道萧总平时是怎么要求你的,但这个埃尔伯特看起来脾气蛮好,你不要有压力。”
樱桃嗤笑一声:“我有什么压力。我做得好还是做得差,对结果是没有影响的。”
她慢慢吃完早饭,诺诺就引着一个穿着伊甸园一层的工作西服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男人黑发黑眼,应当是华裔,外表看起来的确稚气未脱。诺诺可能说的没错,他大概没超过二十岁,浓密的头发即使努力地抹了发胶,却还是有几根支楞巴翘地竖出来,哪怕穿着西服,他看上去却还是很像一个高中生。
他与樱桃碰上目光,两个人都是一怔。
眼下除了诺诺再没有旁人,樱桃懒得用多余的表情来掩饰自己的失态,她默不作声地和年轻人对视了一会,心里知道,这大概就是那位名叫埃尔伯特的钢琴师了。
果然下一瞬,年轻人就收回了打量她的目光,友好地向她微微欠了欠身子:
“樱桃小姐,你好,我叫埃尔伯特。萧总让我暂时负责你的钢琴教学。”
樱桃在心里缓慢地把“埃尔伯特”这个名字念了几遍。她没露出什么公式化的微笑,只是有些生硬地问:
“萧总让你负责的‘教学’都包括什么?”
埃尔伯特有着一双很明亮的眼睛,似乎在伊甸园的工作并没有让他的眼里沾染上任何的污垢。他笑了笑,并没有因为樱桃的语气而感到被冒犯:
“我听萧总大致讲了下你的学习进程,你目前在练习十二平均律,这是相对比较专业级的曲目了。我会对你目前练习的曲子进行一些基础上面的纠正,仅此而已。”
樱桃自己在伊甸园的住处里也被萧驰额外设置了一间钢琴室,诺诺引着他们两个往琴房走,就听见樱桃慢慢“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诺诺替樱桃搬出琴凳,又在上面放了几个软垫,自知接下来的钢琴课她再帮不上什么忙,才一步叁回头地走了。
到琴房的短短几步路,虽然有诺诺扶着,樱桃也走得并不舒坦,等到她吸着气在琴凳上坐下,身上早已出了一层冷汗。埃尔伯特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她可能不太舒服,急忙问:
“你怎么了?”
樱桃短促地喘了口气,冷笑道:“我什么事也没有。埃尔伯特先生,你可能是刚来伊甸园,还不知道我们这里有少听,少看,少问的规矩。”她慢慢打开琴谱放在琴架上,一页页翻到自己需要的赋格谱面,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倒是你——埃尔伯特先生,”她的重音落在埃尔伯特的名字上,“我那天偶然听见你弹爵士,的确非常流畅动听。伊甸园现在给爵士钢琴师的工资也这么高么,值得你到地下来工作?”
埃尔伯特不闪不避地回望着她:“樱桃小姐,你究竟想说什么?”
“伊甸园……”樱桃干涩地咽下一口唾沫,放轻了语气,“伊甸园不值得你来。”
她将双手轻轻放在琴键上,摆好手型,自嘲地笑了笑:
“不过我也知道,我肯定是劝不动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