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发出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外面的人,大管事还在外面,凝神听着柴房里的厮打声与喊叫声。
大管事静静地站了片刻,对着两个看守的婆子吩咐道:“你们看仔细了。”
两个婆子连忙应了,皆是严阵以待,一点马虎不得。
大管事忍不住又往柴房那边看了一眼,然后一撩袍,健步如飞地离开了。
他又回去找楚老太爷和楚太夫人复命:“老太爷,一切办妥了。”
此时此刻,东次间里,除了楚老太爷和楚太夫人外,楚二老爷和楚二夫人也在。
大管事这句话说得意味不明,可是在场的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楚二夫人的嘴唇颤动了两下,把心底的酸涩压了下去,什么也没说。
楚老太爷微微颔首,表示他知道了,就挥手让大管事退下了。
屋子里的四人一时无语,只剩下门帘的摇晃声与茶盖轻抚茶盅的声音。
楚老太爷抿了两口茶后,才沉声对着楚二老爷夫妇道:“老二,老二媳妇,以后就当楚家从来没有楚青语这个人。”
等到那件大事过去后,当初楚青语想把辞姐儿卖去哪儿,就让她自个儿去那里过活吧!
一句话让气氛变得越发压抑凝滞。
楚二老爷和楚二夫人互看了一眼,夫妻俩的眸子里复杂极了。
这短短半天,楚二夫人的心就像是暴风怒浪里走了一回的一叶孤舟般,上上下下,心潮翻涌,此刻,她已经差不多冷静了下来。
事已至此,她只能权当女儿被邪崇进了身,早早就死了……早在当年她害死她大姐姐那会儿,她就已经不是她的女儿了。
楚二老爷夫妇俩齐声应了:“是,父亲。”
楚老太爷再次端起了茶盅,跟着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又放下,道:“我重病不起,楚青语留在府里‘侍疾’也是应该的。”
楚二老爷夫妇俩再次应下,之后夫妇俩就退了出去。
楚太夫人看着次子与次媳那仿佛老了好几岁的背影,心里也是唏嘘不已。
伤在儿女身,伤的却是父母心。
楚太夫人也不想再提楚青语,淡声道:“慕建铭还是这么几十年如一日的,明明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却还想当什么盛世明君!”
楚老太爷嘲讽地冷哼了一声。
他当朝拿出那两道密旨后,皇帝就对自己起了杀心,可是皇帝想杀自己,又不敢公开下旨,只敢暗地里利用楚青语对自己下手。
怕是要是楚青语真的得手了,之后就会爆出楚家内闱不修,败坏楚家的名声,到时候,再以忤逆罪弄死楚青语。
呵,大概也只有楚青语会傻得认为只要她亲手杀了自己这个亲祖父,皇帝就会许她富贵荣华。
“蠢不可及!”楚老太爷淡淡道。
也不知道他是在说楚青语,还是在说皇帝。
外面的夕阳落得更低了,天色昏暗,庭院中的花木也显得黯淡了不少,在风中微微摇晃着,有些颓废,有些萧索。
楚老太爷的目光落在几盆随风摇曳的菊花上,唇角微翘,目光转向了还被铺在案上的那幅墨菊图上。
待到九月初九,菊花想来会开得更艳了吧!
楚太夫人与他夫妻几十年,他只是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含笑赞道:“绯儿这幅墨菊画得更真好!”
说到端木绯,二老的神情就变得轻快了起来。
楚老太爷捋着下颔的胡须,“绯儿这丫头的画,倒是颇有几分辞姐儿的风骨……虽然她们俩的笔锋全然不同。”
可画出的画却都是自有风骨与意境,细品之下,又隐约带着几分趣味。
二人又起身去赏那幅墨菊图。
夕阳只剩下了天际的最后一抹红晕,书香见天色暗了,轻手轻脚地点起了屋子里的两盏八角宫灯,莹莹灯光照亮了四周,也照亮了那幅墨菊图。
楚太夫人微微皱眉道:“绯儿这么匆匆跑过来一趟,再赶回千雅园怕是快要赶不上晚上的中秋宴了。”
楚老太爷失笑,神情惬意,“有那人护着,晚就晚了。”
楚太夫人怔了怔,与楚老太爷相视一笑,两人的眸子在灯光中熠熠生辉,笑意浓得快要溢出来了。
这小丫头越来越懂得“仗势欺人”的真谛了。
的确,端木绯再次赶到千雅园时,天色已经暗了,千雅园的大门本来也已经关闭了,可是端木绯一露面,内侍立刻就开启了大门,迎她入园。
“四姑娘,晚宴才刚刚开始,您慢慢来就是了。”迎上来的内侍很殷勤地说道,“小的给你安排好软轿先送您去宫室。”
有了软轿载她,速度当然快多了,没一盏茶功夫就把她送到了宫室。
端木绯在丫鬟的服侍下换好了衣裳,软轿还候在外面,又殷勤地把她送去了清涟堂的正厅。
如同內侍所说,晚宴已经开宴了,其他宾客全数都入了席,里面一片衣香鬓影。
厅堂正中一个个打扮成嫦娥与仙娥模样的舞姬翩翩起舞。宾客们或是喝酒或是闲聊或是看舞。
有內侍帮着端木绯引路,她无声无息地就混了进去,被领到了端木纭身旁。
“蓁蓁!”
端木纭见端木绯在开宴前赶了回来,松了一口气。
本来端木绯走了,端木纭也想回去的,只是这虽不是宫宴,却也差不了多少,端木家就她还在,一走了之也不妥,便没走。
端木绯在端木纭的身侧坐了下来,端木纭小声地问了一句:“蓁蓁,宣国公府那边可好?”
“是楚老太爷病了……”端木绯低声对着端木纭道,“二皇子妃回了一趟娘家,把楚老太爷气病了。”
端木绯一边说,一边在桌子底下悄悄地捏了捏端木纭的手。
知姐莫若妹,端木纭立刻知道,宣国公没什么事,妹妹是故意这么说的,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端木纭也在桌下轻轻地捏了捏妹妹的手,表示她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关切地问道:“蓁蓁,楚老太爷没大碍吧?可请大夫看过了?”
“听说,楚老太爷还昏迷着……”端木绯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虽然姐妹俩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坐在姐妹俩附近的几个宾客还是听到了,面面相觑。
不止是周围的宾客们在注意端木绯,连上首御座上的皇帝也在看着端木绯。
皇帝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就有一个中年內侍附耳过去听皇帝的吩咐,然后那中年內侍就快步走到了端木绯身旁,客客气气地说道:“端木四姑娘,皇上请您过去说话。”
端木绯就乖乖地随着那中年內侍上前了,一直走到皇帝的身旁,恭恭敬敬地屈膝给皇帝行了礼:“皇上。”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皇帝。
自打今年六月进宫后,她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皇帝了。
皇帝看来与过去简直是判若两人,瘦了,憔悴了,明明还不到四十的人此刻却老得好似有四十五六了,鬓发间多了不少银丝,还有额头以及眉心都有一道道深刻的皱纹。
皇帝也在打量端木绯,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然后淡淡地笑了,“端木家的小丫头,你方才去哪儿了?”
端木绯抿了抿唇,眉心微蹙,回道:“回皇上,臣女下午恰好听闻宣国公重病,就跟孟少夫人去宣国公府探望宣国公。”
说话间,端木绯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皇帝眯了眯眼,眸色幽深,追问道:“宣国公怎么样了?”
“回皇上,臣女没亲眼见过宣国公,只见到了楚二夫人,楚二夫人说宣国公重病,家里乱,没法招待臣女,让臣女回去。”
皇帝的手指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似有沉吟之色。
前方的舞姬们跳完了一曲,就井然有序地退下了,跟着又是新的一曲奏响了,清澈婉约如那天宫之乐。
皇帝看似随意地又问了一句:“丫头,那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端木绯露出几分赧然之色,不好意思地福了福,“皇上,臣女坐久了马车会头晕,就在京里多歇了一会儿。”
皇帝怔了怔,想起去岁南巡时好像听涵星说过这丫头会晕船。这小丫头一贯娇贵。
皇帝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似乎有几分满意,跟着眼底闪过几分游移,似乎还在怀疑端木绯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又改了口,挥手道:“丫头,你回去坐下吧。”
端木绯再次屈膝行礼,就退回到了端木纭身旁。
“蓁蓁,你饿了吧,快吃点东西吧。”端木纭连忙招呼端木绯,对着桌上的菜肴点心指指点点,告诉她哪个味道好。
比如这蜜汁胭脂鹅脯肉嫩而丰,鲜香美味;比如这莲藕糕甜润清香,细腻爽口;比如菌菇枸杞乌鸡汤浓香鲜美,入口淳厚。
端木绯津津有味地吃着,看看歌舞,赏赏厅外夜空中的圆月,好不惬意。
今日的宴会上的每一个都是精心安排的,无论是歌舞,还是那些倡优表演的百戏,亦或是登台的戏子唱的曲目,都多少与中秋节有那么点关系,也算是十分应景了,看得宾客们不时交好。
酒过三巡时,不少人已经都有了几分醉意,脸上红彤彤的。
端木绯的胃口委实是不大,这才吃了一炷香功夫,肚子就圆鼓鼓了,她忍不住就艳羡地朝斜对面的封炎和李廷攸看了看,心道:真好啊!他们可真能吃!
又是一曲罢,厅内静了下来。
一排穿着一色青蓝色褙子的宫女进来了,捧着一个白底莲花瓷壶娴熟地给众宾客添酒水。
那中年內侍也捧着同样的白底莲花瓷壶给皇帝的杯子里添了酒水,然后含笑道:“皇上,这是今年江南进献的中秋贡品‘莲花白’。”
“莲花白”透明清澈,略偏一分浅浅的绿色,沁香扑鼻,那是一种如莲花般的清新香味,钻入鼻尖,勾得人食欲大开。
皇帝正目光怔怔地看着厅外,等酒水满上了,他才回过神来。
皇帝若无其事地高举起手边这杯“莲花白”,朗声道:“各位爱卿,这‘莲花白’堪称一绝!趁这中秋佳节,朕敬各位爱卿一杯!”
“臣敬皇上。”众人也高举酒杯,回敬皇帝,席宴上一片君臣和乐。
皇帝仰首一口饮尽杯中之物,目光不着痕迹地又朝厅外望了一眼,似在赏月,眸色微深。
现在就只等国公府来报丧了!
皇帝执起酒杯,再次一口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