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怜,你说我可怜不?我费劲巴力地给他设计手术方案……”梁主任气得直搓手。“还有那个麻醉意外,我跟你说,当初就该给赵家那小子一个责任事故的认定。你看看,现在麻烦找上来了吧。
舒院长他们都念着老院长的好,可没人念着他的恶——老李蹲大牢早逝,我们一家子下/放。陈文强是独子,不得不远走。我们遭罪怎么就没人想着呢。”
“是啊。仨闺女跟我们在农村,吃了多少苦!老大、老二这十来年,跟我们……唉!”
“哼!报应。真是报应。我倒要看看舒文臣和费保德,怎么把这事儿圆过去了。”
“你不先告诉陈文强一声?”
“不告诉。那小子跟舒文臣是一个脑袋两身子。我要是告诉他,他撂下电话就能去告诉姓舒的。哪怕夹了老李在里面,老陈也是先考虑姓舒的,然后才想着给老李报仇。”
“你也别说什么报仇不报仇的话。这都什么时代了,早没有父债子偿那一套了。唉!赵院长那人啊,哪都好,”
“他好什么好!跟向泰和一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独夫民贼。也就舒文臣那样的滑头,才能在他手里讨得好。”
“你个老倔巴头子的,你跟我厉害什么。你现在还当倔脾气是什么好事儿啊。但凡你当初要是能少倔一点儿,对老院长低低头,咱们也不用被下/放,老大老二也少吃一点儿苦,是不是?你说,我说错你了吗?”
提起女儿,那就是梁主任的软肋、七寸,才还吹胡子瞪眼睛的他,立即气焰全消。干巴巴地说:“我那时候不是年轻嘛。你看我选的这三女婿,那个不是按照你要求的,首先性格要好,然后为人要正派。”
“哼!你呀。你看小金的性格好,那个内里也是像你一样倔的。不然老向给他介绍傅院长的外甥女,换个人还不得扑上去啊。他呢?”
“他等着给你当女婿。所以就没敢应呗。”梁主任讪笑:“脾气好不等于没原则。那种逆来顺受的,你看看骨科的那个老王,就是立不起来的性子。像小金这样最好。面上柔和,心里有主张。”
“说来说去,你这不是说舒文臣的性格好吗?”
“呃?”梁主任被问住了。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说:“老盛啊,这人的性格啊,真也没法说。你说老舒要是早几十年出生,就他那个左右逢源的滑头样,绝对跑不脱当汉奸的,是不?”
“那我可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老李、老陈,就你们仨的脾气,肯定是要参加义勇军的。老梁,你跟我说实话,这事儿对你有影响没有?不行咱们就早早准备回县里算了。也别折腾老赵给俩闺女办调动了。”
“没影响。”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你想想这些年我有跟你说过假话吗?我下午是生气,生气的老陈居然要选择手术适应症。但我现在真不气了。那个病历在院里封存了。那个手术是老周做的麻醉,老卞管的患者,条件不够做手术,我肯定不会勉强去做。”
“那就好。你仔细点儿,我在家也能安心些。家里这几个女婿都没立起来的,全都指望着你一个人呢。”
“嗯,我明白。睡觉了,我明天还有个直肠癌的。”
“好,睡吧。”
*
夜色沉了,省院的宿舍区进入无比静谧的黑暗中。只有间隔甚远、寥寥无几的数盏路灯,影影绰绰地显示出这一片宿舍楼的庞大阴影。那几盏迢迢相望的路灯,照亮了省医院的东门,也照亮往宿舍区去的那条小马路。
那些路灯这会儿正把向主任的影子拉长,长到极限了,又顽皮地把他的影子缩短。在这长长短短的游戏里,向主任略显蹒跚的沉重脚步,孤独地在暗夜里踯躅了小一刻钟,才终于把他带到自家的单元口。
该上楼了。向主任仍然没能从王家准备咬省院一口的要求里回过神。换了王家攀附的是任何人,他老向不助一臂之力、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能给舒文臣添点不大不小的麻烦,他是乐意至极。
但是牵涉到看重自己、培养自己、提拔了自己的老院长之子,这事儿就得另算了。可那边有时沾边挂拐的亲戚,唉,也是个伤脑筋的事儿。
向主任从来没像今晚这样羡慕起那些省城的外来户,清爽——没有任何七大姑八大姨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添乱。
可自己在急诊科坐了小半宿,竟然没想出什么可以让这家人不攀咬丁家的主意。他始终猜想不出来,上回因麻醉意外而被安排了子女工作的丁家,究竟是什么心理,居然能把事情宣扬得谁都知道。
……
三楼不高,向主任上得却很缓慢、很吃力。他好像没有上楼的力气,所以他不得不拽着栏杆往上走。
楼道里静悄悄的,随着他的脚步,感应灯亮了又熄灭,熄灭了又亮起。可他上楼的动作再慢,算上一楼的几层,41个台阶他也很快就上完了。
他才掏出钥匙,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怎么去陈院长家呆到这么晚?”
“我去了趟医院。”
“又是手术去了?”
“没。别的事儿。进屋跟你说。”
向主任作为省院骨科的主任,他妻子作为工会的副主席,分房子的时候,两口子合算积分的结果,让他俩顺利地拿到了三楼。他家就住在唐书记家的对面。
“什么事儿啊?你看你这神神秘秘的。这小半夜才回来的。”
向主任把事情前前后后、仔仔细细、一点儿也没保留地对老伴儿说了。末了叹道:“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赵家那小子,你说咱们要是干看着不管,对不起老院长对咱倆的关照。待要管,你说说院里哪里会给他们安排工作?而且这事儿吧,咱们俩现在也说不上话的。”
“既然你知道说不上话,你还愁什么呢。不论是老舒还是老费,院领导当中,除了陈文强那单蹦的一个,有谁没得到老院长的照应?他舒文臣是一把手,难题让他头疼去吧。”
“要是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老李因为老院长吃了多少苦头?陈文强跟老李是老式的师徒如父子的关系。老李要是活着,他可能不说什么。老李这不在了,你看他会放过这事儿的。”
“他?不会吧?再说不还有舒文臣呢嘛。”
“我就怕舒文臣站在他那边。”
……
“你怕什么也没有用。算了,咱倆在院里说不上话的,就别为难自己了。咱们心意到了,剩下的就该是他们受了老院长恩泽的、有能力说上话的人去烦恼。我说你赶紧洗洗好睡觉,明天还得上班的。看你们这大夫当的!那老梁也够倒霉的,好好的就被算计了一把。”
“他活该!谁让他哪哪儿都显他能的。”
*
翌日的早会前,外科照例是忙碌的。
十一楼和十二楼的走廊里,到处是年轻大夫在各病室穿梭的身影。今天还是手术日,必须要在早会前,把自己管床的患者先查一遍。早会后,尽快把该调整的医嘱交给日班的责任护士,然后才能在九点之前去手术室。
早会也是个有仪式感的交班活动。
护士办公室里,几十人挤得满满的。护士长在大桌子后面居中而坐,右手边是才提拔的副护士长小姜,左手边的专座是留给夜班护士的。全体护士里唯一有资格坐在护士长身边的。
因为有要念交班本的工作。
大夫里也有人是有资格坐着的。如科主任就有资格坐在护士长对面的长椅上,副主任医师也有资格。但在胸外和和神经外科,以前这条长椅上坐的是李主任、陈文强、石主任。三人都有副主任医师的技术职称,同时还有科主任以上的行政职务在身。
如今还是这个顺序。
不过此李主任非彼李主任了。青春正好、朝气蓬勃的年轻姑娘,替代了头发花白、弯腰驼背、将退休的那个老男人。既往那个站在大夫和护士交接处的李敏,如今堂皇地成为能坐下的李主任了。
李敏开始不想去坐的。但是没过几天,石主任就专门找她谈话。
“小李啊,那位置不是你想不坐就可以不坐的。那代表了科里的一种无形的、潜在的权利地位。你不去坐,就不能在杨大夫、潘大夫、郑大夫,还有比你早一年毕业的黄大夫心里,树立你是他们的领导,他们要服从你的意识。”
“石主任,他们几个都和我是不同的专业……”李敏的言外之意就是自己不能去领导他们,也是提醒石主任自己没法领导他们。
“小李,这可不是你这样的想法能蒙混得了的。在我下夜班、陈院长去院里开会,科里的所有事情,不管是行政上的,还是业务上的,就都得你承担起责任来。你如果平时没有树立起这种权威地位,遇事他们不听你的,但最后的责任也还是你的。”
李敏目瞪口呆。
“你别不信,你现在的奖金系数是2.0,院里给了你操心费的。你以为主任级的奖金是那么好拿的。2.0的奖金系数啊,小黄是1.0,那几个主治医师都是1.5的。”
“我可以不要吗?泌尿外科我真不懂的。” 就差0.5,李敏不想自己比住院总的时候事儿更多。还要生孩子呢。
“不懂就学。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你看十一楼就你和陈院长,陈院长除了手术,基本不再科里,你不想做这个副主任怎么可能?
咳咳,小李啊,给你的任命不是你理解的、那个单一的神经外科副主任,而是这个二合一的两层病房的副主任。所以,你该按照医院的规矩行事。”
从那次的谈话以后,李敏隔日就在早会交班时,乖乖地坐到了长椅上,做到了老李主任留下来的位置上。由站到坐,她不仅没觉得轻松,反而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来自十二楼胸外科和泌尿外科患者的压力。
这让她没有从住院总要管全科的工作压力里脱出来。因为对胸外科的患者,她要继续抽时间去关注,泌尿外科的患者,她也要抽空去看看——看不懂的医嘱单、病情演变,她就去查书、看书……
还不懂就问。
问石主任、问陈文强、问梁主任。总要搞懂了,才敢放心回家。
……
长椅够长,能坐四个中等身材的人,挤挤也能坐下五个成年人。但他们仨坐下后,宽松的位置就空闲在那里,包括杨大夫在内,都宁可在长椅后站成一排、挤成两排,也没人过去坐。
那是个身份象征。
大家都懂。
不够资格就别沾边,免得坐过去丢脸。
医院无声的潜规则就是这么明显。
“十二楼监护室1床,术后第二天,体温37°5,脉搏89次/分,血压132/74mmhg。神志清,生命体征平稳,24小时输入液体量3300ml,尿量2400ml,伤口引流量15ml……”
今天早会交班的内容基本都是重要的、必须的干货。虽冗长却又不可避免。两层楼的6个监护室里,已经住了5个术后的患者了,分别是前天术后的、昨天术后的。即便是平时以交班简洁著称的小翟,术后患者要交班的内容,她也不敢裁减掉任何一句规定的内容。
小半本的交班日志,不说写的辛苦,单单语速如同开机关枪的小翟,也念了有二十分钟。
剩下的今天将要手术的两个患者,小翟合起来用了一分钟就念完了。然后她使劲地吸了一口气。呼碱了!哈——没有足够的肺活量,单是早交班都不行的。
夜班是黄大夫值班,他很干脆地说:“昨晚夜班如护士所说。无异常”
住院总郑大夫更干脆了:“无异常。”
陈文强就看石主任,等他说话。
“你有事儿没,陈院长?”
“没有。”
“小李呢?”石主任问隔着的李敏。
“没有。”
“护士长?”
吕青摇摇头。
石主任就接着说:“咱们科今天还是两台大手术,我还是老话提醒大家,认真点儿、仔细点儿,小心点儿,别等出事儿了后悔。”
“是。”
“九点之前把患者送进手术室。散会。”
白班的责任班护士立即开始喊:“你们大夫谁要改长期医嘱,赶紧的快点儿。”
责任班的副班护士也喊:“临时医嘱赶紧下啦。过了九点不管了。”管是肯定会管的,但是就免不了会被责任护士挑剔、吃哒几句了。
十一楼的医嘱怎么改,李敏一般是在交班前的查房就拟好的,赶得及就在查房前改了,来不及的话,马大夫和邓大夫去给烧伤患者换药,李敏看着实习学生更改医嘱。
“李老师。”实习生递过来一本折叠了医嘱单的病历。“按你刚才说的改了。”
李敏接过去,先看了看床号,然后打开折叠的地方开始看,确认准确无误,她签上自己的名字。再折叠了,放去一边。
三个实习生,没人几本,很快就完成了。
“好了,抱过去给护士吧。上午没事儿把病程记录写了。我回来看过以后再抄到医嘱本上。”李敏手抚那一叠修改过的、折叠了医嘱单的病历本吩咐。然后又对今天要上手术的实习生说:“把术前用药给了,咱们推患者去手术室。”
至于陈文强,他能够在边上袖手旁观这些,那都是好的。一般交完班,他可能会去看看烧伤的换药,也可能回院办或者去手术室了。当然十一楼要是有重患,他也会去看看的。
*
但是今天,他略微看了看烧伤换药,就搭乘电梯去十七楼。可才出电梯,就在手术室门前的那块空地儿,他被昨天的那一家人给拦住了。
“陈院长。”几人拦住他,不言不语,就是不放他过去。
陈文强看着他们几个,眉头越皱越紧。秦国庆和向泰和怎么做的事儿?
“陈院长。”有带患者过来手术的大夫跟他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