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看着这样倔巴的梁主任,吃惊得闭不上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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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强倒没想到梁主任会激动起来,他放缓语气道:“老梁,你别激动。在手术适应症的选择上,我建议你作为科主任还要更严格一点儿。”
梁主任倔强地摇头:“如果我们都不敢冒险,临床上就不可能有进步。像小李刚才说的那样,评估肝脏残余组织不足就不做手术,自然不会肝昏迷。那残余肝脏多少,才能保证基本生理需求的数据哪来的?”
“咱们是治疗性的医院,不是科研院所。”陈文强不高兴了。
“论文。论文。”梁主任向陈文强瞪眼:“咱们不是科研院所,但晋级也要科研成果、要论文。要有真实内容、经得起临床验证的论文。要有能给其他临床大夫做参考、能在临床治疗上做指南的论文。”
梁主任不肯让步,而且他说的也是实情,这就很尴尬了。那些还没晋升中级的小年轻们心有戚戚,能够刊登到省级专业期刊上的论文,是那么好写出来的吗?
那些作为临床骨干力量、但是英语难考过去、论文也难发表的工农兵大学生们,更是集体陷入了沉默。
剩下这些他们这几个66年之前毕业的老牌大学生、身为各科主任的副主任医师们,向前进——正高的论文要求更高,答辩要到省里专业委员会进行;不求上进——谢逊已经在他们身后磨刀霍霍了,他在腔镜方面的努力,在助其顺利踏上正高之列。
那么临近退休的这最后几年,每周要给谢逊捧一次病历、然后在病历的主任医师查房意见戳下面,写上他的查房意见吗?
难言的沉默在护士办公室里弥漫。
大家都不说话了,梁主任犹自忿忿不平。
“今天这个肝癌患者的死亡,是意外。他不是适应症选择的问题。严格来说,他是死于凝血功能障碍。一个肝硬化多年,脾功能受影响的,指望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一般状态。在他术前,我们尽可能地给他纠正到正常值了。
咳咳,虽然说正常值的下限也是正常值。但是老向,你认识的人,你去把这些道理跟他们讲明白。我的意见就是这样,家属不接受死亡,那就经官,走鉴定委员会。”
向主任默默地点点头。“我会好好跟家属说明此事的。”
陈文强烦躁地说:“走鉴定委员会,省院的外科手术去鉴定委员会多了,难道是什么好事儿吗?”
“陈院长,我觉得吧,按照小李刚才的说法,这个手术是在边界上。可做可不做。但是梁主任愿意为患者搏一搏,也不能说有错处。”许主任开口了。
视线一下子集中到李敏的身上。外科姓李的年轻大夫还有,但“小李”早专属于李敏。
石主任把所有人都看了一遍,然后搓搓脸说:“陈院长,有关适应症选择的事儿,最后是各科主任把关,今天的手术不少,术后要写的意料文件也多,要不,要不就各科主任、唔,副主任医师,有权签手术通知单的留下开会吧。”
陈文强点点头,站在门口的骨科大夫们立即往外走。
骨科王主任就说:“老石,咱们去你办公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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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混乱,李敏回去了十一楼,开始带着马大夫和邓大夫,还有实习生给烧伤患者换药,上周手术的患者换药、拆线。现在马大夫和邓大夫已经能完成这些日常工作。所以,李敏在看的过程中,还能抽空与明天手术的患者再交谈几句。
“李主任。”实习护士喊李敏。“石主任让你去楼上开会。”
“这就去。”李敏又叮嘱马大夫和邓大夫几句,不得不回去十二楼。
居然没能躲过去!
李敏进了办公室,就见所有人都站着说话呢。她便靠着门边,努力把自己缩成个小透明。偏骨科王主任不放过她,点着她问:“那个李主任,你的意见是今天这例手术不该做,对不对?”
李敏点头道:“王主任,我没有梁主任为患者搏一搏的勇气,我不敢试。我也没有梁主任那么多的临床经验,所以我选择不做。”
“要是梁主任喊你上台呢?”张正杰问。
“这是限期手术,如果陈院长和梁主任达成一致意见,让我去配台、去做助手,那我肯定要服从工作安排了。”
张正杰嗤笑:“没有年轻人的拼搏精神。”
李敏假装没听见这话。她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才晋升没多久的神经外科主治医,现在属于韬光养晦、默默积蓄临床经验、跟上陈文强脚步的阶段。
拼什么?搏什么?半年的住院总和带教的经验,让她养成了求稳、求周全、谋定而后动的工作习惯。
梁主任笑着说:“老王弃权,剩下咱们九个有主任头衔,不管是行政的主任还是副主任医师,外科可以签手术通知单的,六票赞成手术,所以今天这个手术还是应该做的。”
李敏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谢逊给她解释:“你来不来的都没所谓。王主任弃权,已经是同意手术的占上风了。”
陈文强脸黑得跟墨水有得一拼。
王主任就说:“骨科今天做了三台大的两台小的,我得回去看看。”
其他人也都声称今天事儿多,包括石主任都离开了。眨眼的功夫,办公室里就只剩下了梁主任、陈文强、谢逊,还有刚被叫上来、在陈文强的示意下不敢离开的李敏了。
梁主任赢了,他的态度就很和蔼了。甚至还语重心长地摆出师兄的架势对陈文强说:“老陈,你被医疗院长束缚住思想了。长此以往,你会没了锐气,少了在临床上勇攀高峰的精神。你不再是你了。”
陈文强今天上午做手术累得够呛,下了手术就被堵在办公室,早饭后到现在是滴水没沾牙。他心里明白梁主任说的对,但是仍气哼哼地说:“我在鉴定委员会多年了,你当那去鉴定委员会对省院、对你没影响吗?”
“我要顾及那么多,老陈,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还闷在公社医院呢?”梁主任当年从公社医院拼出去,就是因为县医院的外科大夫都不如他胆大、敢干,当然也有能干得好在最后撑着的。
“你不顾及可以,就像你说的,我在医疗院长的位置上,我能不考虑这些吗?你就是再有理,到鉴定委员会多走几趟,名声出去了,会有你什么好?”
“这就是咱倆的差异所在了。你在大方向上求稳不错,但我要在小地方锐意进取,你也不能缚住我的手脚。不然你看看骨科,向泰和才去急诊科多久,那骨科就趋向过‘太平’日子了。要这么下去,没多久骨科就会被省城的其它医院甩开。”
陈文强不搭理梁主任想转移话题的意图。只强调:“医疗纠纷多了会影响医院的声誉。你当我不愿意支持你锐意进取啊。你把我想成了什么人?”
梁主任但笑不语。
陈文强叹道:“老梁,今天的这个手术,罢了,今天的手术老向答应了他去摆平。但是你以后,以后你不能这么冒险的。”
谢逊就开口了。“陈院长,这个手术,之前卞主任找过我,希望我和他一起上台。但这周排手术通知单的时候,我今天有台胃癌。”
梁主任拦住他说:“小谢,你不要有这种我替你做这个手术的想法。我是行政主任,我有权决定谁做术者。这个手术是我做的,哪怕最后到了必须要去鉴定委员会那一步,不用谁说话,只看我的资历和既往,我就赢了大半了。要是你做的,先就要被人评一句年轻气盛、冒险了。然后各种流程走下来,最后你只能任人裁决。哪怕你赢了,你也是老陈说的那样。”
陈文强冷哼了一声道:“好像鉴定委员会是你家开的。你给我说说,哪个需要鉴定委员会鉴定的病历,不是临时从各医院抽调评审专家?你还不如小谢呢。你当不会有人恨不能按死你梁惠儒啊。”
梁主任笑眯眯的。“我可不像你,走到哪儿都得罪人。省城普外科的这些人,十个里得有九个半,会说我老梁的好话。老陈啊,你还是跟我学吧。”
“跟你学和稀泥?跟你学没原则?哼!” 陈文强不屑。“今天这个手术你要是和气一点儿,家属也不会去找我的。”
“今天那家人都混蛋。术前交代好的、签了字的事儿,到了不认账了。唉。”梁主任长叹:“其实今天这个患者撂台上了,我也非常难受的。老陈,我跟你这么说吧。如果今天我带着谢逊和小李上手术,也许未必会这么狼狈。那个小曹和杨宇差太多了。”
“你倒是会想,谢逊和小李一起给你做助手。不过,下回你再遇到这样的事儿,你再别带小曹他们那些人上这样的手术了。遇事帮不上忙的。”
“好。下回跟你接小李给我帮忙。你不知道那个血管脆的啊。那俩剪线一提溜,就撕裂了。然后我和老卞就得重新再打结。”梁主任面有惧色,隐隐带了后悔的意味。“肝癌的手术上俩只能拉钩的,要是万事顺利还好。遇到意外了,可不就是止血都忙不过来了。”
听着的三个人都沉默了。心里都暗暗想着居然在台上出了这样的事儿,那就难怪了。
“老陈啊,今年要是有新的毕业生进手术科室,你先考考他们打结、剪线,然后再往外科送。光看成绩单是没用的。有的人天生就不是吃这碗饭的材料,勉强了,就会误人误己。行啦,我回去了。也快下班了。”
谢逊听到这里,这时候哪会不明白梁主任是为了保护自己呢。他转身让梁主任在前面走,跟在后面呐呐地说:“谢谢你,梁主任。”
“不用谢我。你以后把普外科带好就行了。你和小李现在是求稳的时候。小李能跟着老陈反对做这个手术,与你开始的意见是一样的。你呀,你该坚持到底的。”梁主任有些失望。“去上海进修,打掉了你过分的傲气是好事儿,但也消磨你的锐气。你们仨啊,”
梁主任背着手摇头:“这半年变得太多了啊。”
谢逊不吭声,李敏看看梁主任,再看看等自己说话陈文强,说道:“我从来就胆小,梁主任,你别指望我在外科手术上能有什么开天辟地的作为。我能跟上陈院长就已经是很不错了。”
谢逊笑着说:“你倒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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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时候,严虹那边因为有骆大姐过去帮忙了,严虹妈妈回来吃晚饭,她把小芳叫过去说话。李敏家的饭桌上,就只有梁工、李敏和穆杰了。
李敏捏着烤得酥脆的小鱼,把下午的死亡讨论说给梁工和穆杰听。最后总结道:“今天的肝癌手术太冒险了。梁主任生气也好吓人。但他真护着谢逊的。不过那家人也可气,明明签字了,到时候不认账。”
“不过是看着别人手术顺顺利利,就想自己也能这样,意外真发生了,就接受不了。”穆杰想到自己打个石膏,都还要被迫在五六条的意外上签字,忍不住敲敲石膏说:“就这个还跟我说,有可能导致下肢血液循环不好、进而组织坏死。我问坏死了怎么办,告诉我截肢保命。你看看我就一个骨折,如果不管的话,几个月以后走路也就是有点儿不便罢了,经他们这一治疗,就升高到要截肢保命的高度了……”
穆杰摇头,很是不满的。
“然后你就被截肢手术吓住了吧?”李敏笑嘻嘻地问穆杰。
“吓住?我上回那么大的手术,我也没怕啊。”
“那你上回手术谁给你签的手术意见书?”
“没签。部队医院急救自己的战友,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军医拿主意,不用和任何人交代。不然找家属来肯定是来不及的。让一个连队的战友签手术同意书,他们和军医比较起来,都是一样的战友关系,没什么意义。”
也是的。
“哎呀,你说我现在怎么就突然羡慕起军医来了。当军医多好,只管治疗,不用考虑其它别的事儿。”李敏的羡慕语气和表情都不是作假。
梁工出言打断闺女的遐想,让她这么说下去,她能就着那小鱼干说半晚上。“你先吃饭,吃完饭了再吃那个小鱼。微波炉里给你留了半碟子呢。”
“好。”李敏擦擦手,去端饭碗。她一边吃饭一边继续说话。
“要是地方医院也能这样就好了。患者住到医院,全部交给临床大夫拿主意,由管床的大夫给他选择一个最适合的治疗方案。”可说着话,她又摇头否认了自己的说法。
“这是不可能的事儿。有时候即便是陈院长和梁主任他们,他们也应该是真的不知道哪个是最适宜的患者。做不做手术的,还真的需要患者自己做出选择。”
“部队医院和地方面对的患者不同,肯定工作方法也不同了。”
“嗯。命是人家的,身体也是人家的。但有时候的择期手术,患者就是拖,拖到晚期不能手术了,跑到门诊说:你上次说给我手术来着。上次是三年前。”
李敏又扯出来一大堆的话。那都是梁主任的经验之谈。
“吃了饭再说。”梁工打断滔滔不绝的女儿。“一会儿菜都凉了。”
“嗯。”李敏赶紧又吃了几口。
半饱了,她就又开始说话。
“其实吧,“我突然觉得跟梁主任一组值夜班、做手术挺好的。哪怕只是在手术台上给小金拉钩。梁主任的说法是:能拉好钩,那就是知道术者下一步要怎么做。提前洞悉术者的想法,轮到自己做术者就游刃有余了,想想真也没说错。 ”
“梁主任那女婿,到底怎么样啊?”
“小金啊?挺好的啊。性格好,为人也不错。梁主任不发火的时候,他俩看着挺像父子的。”
“那他怎么没把小金弄骨科去?”
“不知道。其实他在骨科也挺好的。因为,我猜的啊,我们省院的普外科大夫,就是主治医了,也未必就能定在了普外科。上个月初我听陈院长和梁主任、石主任还说呢,要把普外的住院总改到胸外科,因为梁主任反对,也就没成。”
“为什么反对?”
“梁主任说普外住院总陈大夫和潘志是一年毕业的,调陈大夫过去,胸外的人才没拉开梯度。他觉得那个宋大夫40出头更适合。但石主任说胸外科还忙得过来,暂时先不调他了。实际上我猜可能因为他是工农兵大学生的缘故。我猜的,不做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