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般忙碌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例如,夏县的知县便主动给薛耀弘及王葳大开方便之门。明明已经错过这次县试,可他却重给两人单独考了一场。
题目与县试时一样,薛耀弘和王葳还专门去了一趟县衙赴考。
考罢,卷子便直接送往平阳府,以知县之名保送入这次府试。
其实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一些高官家的子弟大多都有秀才之名,有些是靠真本事,有些则是下面人给办的。
像这次,就是下面人给办的。
薛庭儴虽是无奈,但他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没道理别人能走后门托关系,他这送上门的后面就不能走了?
两个小辈的卷子他也看过,以他六元及第的眼光,哪怕没有顶着他薛庭儴的名头,两人过这场县试也是没有问题的。
时间就在这些琐碎的事一点点过去,余庆村的人都以为薛庭儴不会久留,哪知他们一家人却在村里住了下来。
*
今年京里热得早,还没入五月,天就热得像蒸笼。
内阁大堂里,一众阁老、舍人们汗流浃背,直骂这天抽了疯,这才几月,竟是热成这样。
别看这些阁臣们人前体面威风,实则在宫里办差,一切都得遵循宫里的规矩。上面没发话给内阁送冰降暑,哪怕家家府上冰窖里都装满了冰,也没人敢带进宫来。
只能熬着。
吴阁老刚从乾清宫回来,之前还因着乾清宫里的冷气,而显得清凉干爽的躯体,早就因这一路上的暴晒,变得热气腾腾。
不过他脸上却是带着笑的,入了内阁大门,就笑着对迎上来的一位舍人道:“陛下说了,下午就让内务府给内阁配冰。”
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人,五年的时间也足以改变吴阁老。
他少年得志,中年入阁拜副相,顺风顺水了一辈子,临到老却在一个黄毛小子面前栽了跟头。
嘉成帝的厌恶,冯成宝的另起炉灶,又因他同意设立市舶司之举,早已被下面许多人背弃。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自己的境地竟落得如此艰难。
不过他既能一步步爬上现在这个位置,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他在告诉费迁顺大流才是趋势的同时,何尝不也是动了心思。
随着时间过去,敢与嘉成帝做对的大臣越来越少了,逢迎和顺从的声音越来越多,这其中又以吴阁老为之最。
吴阁老变得很听话,变得嘉成帝说什么,便是什么。
也许一年两年,嘉成帝并不会对其改观,可若是三年四年,一如既往呢?
每个帝王都难逃刚愎自用,当曾经最大的对手,匍匐在自己脚下,为自己歌功颂德,大抵所有人都会沉迷于这种成就感。
而吴阁老就是靠着这些,一点点又重新站起来的。也许许多清流都会对其不屑一顾,甚至没少爱之切恨之深地唾骂他,但这并不妨碍他依旧屹立在权利中央。
“阁老擦擦汗,多谢阁老替咱们下面人着想,下面两房中书都记着阁老的大恩。”
吴阁老接过巾子随便擦了擦,便放回此人的手上,笑眯眯的:“这是什么大恩,于人于己都方便,陛下记着内阁,就是日理万机,难免想不到这些琐碎事上,我不过是提个醒。”
说完,吴阁老就回自己的值房了。
这叫钟群的中书舍人,这才捧着巾子回了诰敕房。房里的人见他进来,虽是嘴上没说什么,脸上都带着似笑非笑,此人也不去看,反倒轻哼了一声。
值房里,吴阁老在大案后坐下,冯青端着茶走上来。
吴阁老接过茶盏砸了口,才道:“今天陛下问起薛庭儴,吏部还没收到他呈上的述职书?”
冯青摇了摇头。
吴阁老哼笑一声:“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
……
与此同时,乾清宫里。
嘉成帝放下折子,疲惫地揉了揉鼻梁:“这薛庭儴是跟朕怄上了气。”
哪个官员接到圣旨,不是连夜快马加鞭赶回京,生怕拖延了惹来上面的猜忌。可他倒好,先是回乡祭祖,如今倒在老家里住上了,俨然一副没打算回来的样子。
这能是什么?自然是和嘉成帝怄了气。
至于为何怄气,天知地知,薛庭儴知,嘉成帝也知。
说白了,还不是自己薄待了人家。
嘉成帝也不是没有良心,这些年薛庭儴兢兢业业,为朝廷办了多少事。国库丰足,再也不愁没银子赈灾,没银两做军费,朝堂上下一片和谐,大昌海晏河清,此人厥功至伟。
而他倒好,红白不说就把人叫回京,叫回京后怎么安排也不说,也不怪对方会生出鸟尽弓藏之感。
郑安成走上前来,先奉上一盏茶,才轻声道:“做臣子的哪能与君父置气,薛大人这次做得不应该。”
嘉成帝一摆手,道:“不怨他,他年轻,气盛,敢做,敢为,有能力,有傲气,又会办事,说起来是朕不该听信那吴阁老之言,就猜忌上他。他若真生了不臣之心,又哪会住在老家就不回京了,说起来还是年轻了。”
嘉成帝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无奈,却又有些宠溺的笑。
近十年的君臣,虽是神交居多,可到底意义不同。
之于徐首辅,嘉成帝是敬重、信任;之于林邈、陈坚等人,嘉成帝是理所当然;之于吴阁老之流,嘉成帝是居高临下,带着一种戏谑的鄙夷。
一个帝王这一生中,身边会有太多太多的臣子,每个臣子都是一个不同的角色。大抵这世上再也不能有一个臣子,能像薛庭儴这样让嘉成帝感觉如此复杂。
是一种夹杂着信任、赏识、忌惮,却又充满了亲近感。就好像曾经是一个战壕的袍泽,那种不是情义却似情义的感觉,大抵能记一辈子。
“朕难道就是如此没有容人之量的人?”嘉成帝低声喃喃。
殿中一片安静。
这一次,郑安成却再不敢插言。
半晌,嘉成帝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道:“这些日子,见你和吴阁老走得挺近?”
郑安成的脸当即僵住了,他低着头赔笑:“吴阁老是阁臣,奴婢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难免有所交集。可若说走得近,却是并不成。”
嘉成帝并未有任何表示,似乎就是顺口一句话,可这句话却在郑安成心中引起惊涛骇浪。
这个服侍了嘉成帝一辈子,却至今未堪透帝王之心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他权势滔天,却如无根之萍,一切只能寄托在嘉成帝身上。
嘉成帝的一言一行,乃至一个眼神,都足以让人揣摩许久。
在还没摸透陛下到底如何想的时候,他不该搀和进去。此时,郑安成深深的这么懊恼着。
“罢了,有才之人都傲气,朕乃天下之主,当有容人之量与广纳贤才之心。朕来口述,你来记着,等会儿发去内阁,再派个人去山西,把他给朕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