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2 / 2)

苏由涧又继续往后看了第二篇第三篇,越看越满意。

此人文章称不上奇峻,但胜在四平八稳,光明中正。凡是考官,大抵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文章,奇峻的文章性格太强烈,做不了程文,虽是别具一格,夺人眼球,但喜则喜,不喜就是十分厌恶了。

可这种凡事挑不出错的文章,就十分讨喜了。

想起自己今天倒霉,看了一天的废卷,已经一天没往上头荐卷了,苏由涧便执笔在卷子眉头画了个圈,并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下一行小字——

格调弘整,器局高淳。

想了想,他又在上面加了两字:高荐。

也就是强烈推荐。

之后拿去给了叶莒。

叶莒看到上面高荐两个字,看了苏由涧一眼,将试卷接过来。

一一翻阅过后,他边沉吟边执笔在纸条上写下:浑穆雍容,文章中可窥开基之气,后来作者皆不能出其范围矣,藏巧法于至朴之中,布远势于短幅之内,此古人所不及也。

苏由涧震惊,竟是如此高的评价。

叶莒又道:“此人可列经魁。”

经魁也就是乡试的前五名,又称五经魁。乡试历来是看四书定取中,五经题定名次的。

就在这时,坐在首位的黄明忠咳了两声,叶莒和苏由涧互相对视一眼,两人一同来到黄明忠的面前。

“主考大人,您看看。”

黄明忠接过卷子,目光首先便落在考卷正上方的座位号上。

火字七号。

*

黄明忠目光一凝,不动声色,继续往下看着。

草草翻阅一遍,他递了回去:“太过中庸。”

这就是被打下了?

苏由涧不禁去看叶莒,叶莒没有说话。

他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形消瘦,目光沉静,浑身带着一股书卷气,俨然一副文士的模样。实则也确实如此,国子监司业,既不位高权重,又是个闲差,清贵之中,也就沾个清字罢。

他将卷子接来,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苏由涧虽心中有些不服气,到底他不是主副考其中之一,也用不着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得罪堂堂的礼部侍郎。

实际上苏由涧并不怕黄明忠,不过是觉得不值当罢了。在朝为官,不是利害关系,还是以不得罪人为妙。

他回去继续批卷。

外面天色渐渐暗了,堂中添了烛火,照得满室通明。有人困倦,不禁打了一个哈欠,可看看还剩不多的试卷,又是精神为之一振,觉得马上就可以结束了。

这时突然有人动了,却是那叶莒。

他拿着一份试卷再度来到黄明忠面前,苏由涧目光一凝,心想可是方才的那份试卷?

很快他就知道了,他听见叶莒道:“大人,还是再看看罢。”

这边的动静,让其他房考官俱都抬起了头,监临朱志也看了过去,一屋子目光俱都盯在那处。

因为方位关系,只能看见叶莒消瘦而挺直的脊梁,至于黄明忠的脸色却是看不清。

实则黄明忠颇为不悦,眼含不耐地看着叶莒。

叶莒似未察觉,又道:“大人,还是再看看。”

黄明忠突然轻笑了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盏来,啜了一口:“叶大人似乎很执着。”

叶莒坦言道:“十年寒窗苦读,不忍一朝白费。”

这话说得有些刺人了,意思就是指黄明忠的随意之举,让人十年寒窗苦读都白费了?

作为考官,只有两怕,一怕科场舞弊,二怕被人说不认真审卷,因为这是玷污,唯恐毁了清誉。

黄明忠心里暗骂一句书呆子,口中却道:“既然叶大人如此执着,本官就再看看。”

他又将考卷翻阅了一遍,这次翻阅的速度要比之前慢多了。看完,他道:“其实这文章写得还算不错,就是太过中庸,没什么味道。”

本来一句还算端正的话,因为加了后面一句没什么味道,而显得有几分随意。黄明忠没有再和叶莒说什么,而是问一旁的监临官朱志:“朱大人,还不知已经取了多少名了?”

“黄大人稍后,本官这便命人查调。”

不多时,有人报来:“已取了七十名。”

不用朱志再言,场中所有的人都已听见,大家当即松了一口气,面露轻松之色。

之所以会如此,俱是因为乡试取士是有定数的,像山西这样的省,每次乡试取士也就是在五十人到七十人之间。

也就是说,五十人之上随意,但绝不能超过七十,不然会被礼部问责。

黄明忠面露遗憾之色地看了叶莒一眼,站起身道:“唉,只能说此人运气太差了。”

叶莒还没说话,一旁的朱志便道:“咱们累了这么多日,终于能歇一歇了。本官以为不若明日再决定名次开封填榜如何,各位大人?”

其他房考官俱是连连点头:“自是极好。”

没有人去在意这份被遗憾了的考卷,多日以来的紧绷,如今终于可以放松了,大家都有一种即刻离开贡院,回家沐浴好好歇一晚的冲动。

众人甚至都离了座椅,打算相携离开,剩下的还有数十份考卷竟是打算不看了。

叶莒却是一动不动拦在那里。

“叶大人?”

“尔等万万勿要忘了当初十年寒窗苦地之辛劳,也万万勿要忘了朝廷开科取士的目的。假如当年诸位大人应试,恰巧试卷就在那些之列,想必今日也看不到诸位大人了吧。”叶莒指着那十多份被人遗忘的考卷说。

堂中一片寂静,众人面上都不禁露出几分羞愧之色。

也是朱志的话诱导性太盛,他们竟是忘了若恰巧剩下的那些试卷中,有什么让人惊艳绝才之辈,对方再是个较真的,恐怕所有人都将被追责。

一时间都是冷汗直流,已经有人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副考大人所言极是,也不过还有十多份,咱们一人一份,很快就阅完了。”

“差点给疏忽了。”

众人一番圆场,便坐下打算将剩下的考卷都看完。

“还有这份试卷,本官兹以为可列经魁,可主考大人却认为只是中庸,又因名额已够七十,只能落卷。请诸位大人等会儿都阅上一遍,并写上自己的评语,是时本官会向礼部上书原因,也免得若此考生真追究起来,本官无辜担了责任。”

“这……”

一众人俱都是面面相觑,而黄明忠已经保持不了镇定,面色变得十分难堪。

“叶大人,你这是在指责本官?”

叶莒回身行礼:“不敢。下官不过是国子监小小的一个司业,位不高权不重,下官不过是怕担了干系,连司业都做不成罢了。”

黄明忠被气了个仰倒跌,他铁青着脸道:“继续批卷吧,批完了把这七十一份卷子重新审一遍,我倒要看看这火字七号能不能入闱。”

……

一直到快子时时,这共计七十二份卷子才又重审了一遍。

之所以会多出一份,是因为后面那十几份中,又审出一份出类拔萃者。

最后这第七十二份已经上升了两位,归类到了七十份之内,唯独有两份卷子让所有人都为难上了。一份自然是七十份中排行最末的那个,至于另外一个还是那火字七号。

现如今所有考官都对这火字七号记忆尤深,恨不得把那弥封给拆了,看看到底是谁如此神通广大,竟让主副两位考官相持不下。

主考官明显是看不中那火字七号,可偏偏副考官十分看重,如今就是一个问题,到底要不要得罪主考官。

见诸人犹豫,叶莒道:“既然还是没有结果,诸位还是写上评语,由本官交由礼部磨勘。”

考卷审出来,是要交到礼部进行最后的复核的,不过一般都只是走个过场,也就检查一下考生字写得工整与否,大多不会出意外。

可若是主副考官因为一份考卷生了不同意见,就需要礼部组织人把所有入闱的考卷重审一遍,是时这些同考官都跑不掉。就不提主副考官,你们这些同考官是干什么吃的,就非要闹到这一步?

苏由涧率先站了出来,道:“本官乃是荐卷之人,就不用再写了吧。”

这算是表明态度了。

之后,方晋、周作新等人纷纷站了出来,每个人写下一条评语,共计十一张评语将这份卷子的第一页是贴得满满当当。

叶莒看了那些评语一眼,拿到黄明忠面前:“黄大人……”

黄明忠粗鲁夺卷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话。黄明忠拿过卷子一看,十一条评语,几乎都是极尽夸赞之言。

好你个沈家,竟然如此和本官顶牛。这样一份试卷真交去礼部,他就贻笑大方了。

他笑得十分僵硬道:“既然诸位大人都对此卷有如此高的评价,看来本官得反思反思是不是因连日来看卷太多,审美疲劳了。大家也都辛苦了多日,咱们不用再为此事纠结,众人说好,即是好,那就取吧。”

他快速地在卷头上写了个取字,似乎十分怕自己写慢一点,这卷子就被递到礼部了。

“那这名次?”

“当得魁首!”

这种贴了这么多评语的卷子再不能得魁首,今年的乡试就成笑话了,作为主考官,还是要贻笑大方。

黄明忠再度执笔写下:“庄重典雅,当为第一篇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