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节(2 / 2)

姜姚的脸色好像更白了,死死抓着自己的膝盖,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头上的汗冒了出来,终于,半掩的门被一把推开了,孟长青往里面望了眼,空空如也。孟长青转身离开去另一间屋子找了。

隔着一堵墙,姜姚把头紧紧埋在膝盖里,浑身着发抖,眼泪流了下来,吴客的手轻轻地摸着他的脑袋,像是在安抚这个心中充满了恐惧的孩子,“真可怜啊。”他轻声说着,掌心涌出灵力,灌入了姜姚的身体中。

久远的记忆一点点展开。

小村子里,病的奄奄一息的姜姚躺在床上,脸色已经开始发青了。村里的长辈在一门之隔的外面问那几个红袍僧,“大师,这药真的能救孩子的命吗?”

那几个红袍僧点了下头,巨大的兜帽遮去了他们的脸,他们低声咳嗽了下。村民们忙把碗端了过来,红袍僧松开了手,那团红光却没有落入碗中,而是散做了数道,全部涌向了屋子里。下一刻,屋子里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阿姚!”村民们惊住了,回身跑进屋子里查看,很快他们又全部尖叫地跑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惊恐到了极点,“妖、妖魔!”

所有人都在往外跑,几个红袍僧快步走进了那间屋子,屋子里的阴气先是弱了下去,然后在某一个时刻,忽然全部炸开了,浓郁的血腥味从那间屋子里涌了出来。

月光下,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慢慢地走出了屋子,新生的魔物没有神志,只有杀戮的意志,村民们呆呆地看着他,忽然疯狂尖叫着往外跑,却被追上来的魂线瞬间绞杀,“啊!”惨叫声响彻整个黑夜。

天亮了,漫山遍野都是尸体,那少年身上的魔气也终于慢慢地弱了下去,直至消失不见,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咚的一声栽倒在了血泊中。远处有脚步声在村子里响起来,是被魔气吸引而来的玄武修士。

姜姚怔怔地看着这些记忆中的画面,眼睛中全是泪水,一滴滴地砸在了地上。吴客又说了一遍,“真可怜啊。”

还在村庄中寻找的孟长青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去,他赶到的时候,地上只有一小块白色的棉絮。孟长青的表情变了。

大雪坪的道观中,十几具尸体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一颗头颅慢慢地滚下了台阶。殿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道观中,姜姚拼命地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吴客打了盆水在大殿中洗手,又端了香炉焚香,烟雾缭绕中,他将一幅幅菩萨宗的画像悬挂在了道观四壁,这些画像还是当年孟观之亲手画的,大雪坪之乱后,菩萨宗的东西全被付之一炬,有修士见这九百多副画像颇为奇怪,没烧,自那之后,这些画像就一直存放在这大雪坪的道观之中。

要说孟观之没入魔之前被道门称赞“百年修得孟观之”,确实是有几分过人之处,单说这一手丹青,说一句冠绝当世也问题不大,这画是用道门金粉融入丹石所做,二十多年后展开依旧鲜亮如初。

吴客随手将一副画像挂在了右边墙壁上,他对着角落里姜姚笑道:“抬头看一眼,不要这么害怕。”

神志不清的姜姚颤抖着抬头看,烛光照亮了大殿,无数副菩萨画像在殿中连成了一副宏大的画卷。

吴客将手中的画像挂了上去,“知道魔物是怎么来的吗?世上的怨气多了,就有了魔,它们是人心中的恶,是人世唯一的真相。恶与怨恨永远不会消失,所以魔物无法被杀死。上万年前,佛宗的人将魔物驱逐到了风雪之地。”他的手指向高处,画卷上的红袍僧正望着脚下逐渐被风雪淹没的魔物,在他们的身后,五彩的经幡转动着,一个半埋在雪里的魔物伸出了一只手,似乎正在和红袍僧喊话。

“魔物在消失前,和佛宗的圣人有过这样一番对话,”吴客一边说着话一边继续将画像挂到墙上去,“魔说:你们不过区区凡人,百年之后肉身成泥,而我们永远不会消失,届时我们会重新回到人间。僧人回答说,我会广收弟子,留下佛法,修建寺庙,我死之后,我的弟子会教人向善,我的寺庙会庇佑他们,人间再无怨恨,世上就没有了你们的容身之处。魔说:错了!人与人的怨恨无休无止,世上的恶越生越多,你留下弟子又有如何?届时我们就扮作你的样子,穿上你的袈裟,扭曲你的佛法,毁坏你的寺庙,杀光你的弟子,再教世人堕落放纵,坠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众僧默然不应许久,忽然落下泪来。”

画卷上,红袍僧的脸颊上缓缓流下两行透明的泪水,很快与魔物一起被风雪所掩没。吴客道:“僧人死后,魔物很快侵占了他们的肉身。”他的手往后指,画卷后面的红袍僧的外貌逐渐发生了变化,先是慢慢地老去,然后身上生出魔物的鳞片,再是头颅化作了蛇的样子,有的生出四只脚,有的长出两个头,到最后,佛塔变成了魔窟,九百多尊魔物高高端坐莲台之上。那一幕极为震撼,数百张画像才拼出了这壮观恐怖的场景,姜姚不由得睁大了眼。

“在预言之后的数千年间,这人间果然如魔物所说,妖魔邪祟越来越多,人死之后,怨恨不散,堕无间地狱,魂魄不得解脱。”吴客看着画像上那一个个面目狰狞眼中流血的恶鬼,“再之后,道宗出现了。”他手指着画像上一角的两个小人对姜姚道:“这画的是长白宗的真武大帝,他旁边的那个黄衣修士是玄武的祖师黄祖,他们正在斩杀恶鬼。”

吴客抬手将灯烛往前移了些,光立刻照亮了那一大片画卷,“道宗修士,顺天道而生,借天地之灵力,诛杀一切妖魔与邪祟。”

画卷上,道门修士一出现,人间的妖魔和恶鬼立刻消失了大半,画卷上涂抹的颜色也开始明亮了起来,大片大片的白色与金色,一连上百张都是如此,可就在某一张的时候,画画的人忽然用上了红色的颜料,诡秘的、鲜血一样的红色。

吴客的声音在殿中响了起来,“道门修士替天行道,成也天道,败也天道。”

从那之后的所有的画像都分成了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画着沉睡的魔物,隐入了背景中,下半部分则是画着道门修士在人间降妖除魔的画面,在他们的剑下,妖怪们倒在了血泊中,无数的鬼魂惨叫着灰飞烟灭,幽冥河缓缓流过阴阳两界,鲜血染红了河水,有女人和小孩的鬼魂躲在河下哭泣。随着画卷的往后,修士走过的地方,河下哭泣的鬼魂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几乎要占满了整个画卷,汹涌的怨气往上升,怨气中又生出更多的妖魔和恶鬼,画卷的上半部分,黑暗中的魔物忽然睁开了第一双眼睛。

然后是第二双、第三双、第四双,越来越多的魔物从沉睡中苏醒了过来,它们感受到了这人间的怨气,听见了鬼魂在幽冥河下悲伤地哭泣。雨水落在了幽冥河中,姜姚忽然听见有女人在那画中唱歌,那声音仿佛是从世界的另一头传过来的,令人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他终于愣住,扭头震惊地问吴客:“难道说,今日这一切……最一开始是道宗、是由道宗杀戮而起……”

吴客却是问了他一个问题,“天道是什么?”

画像中,道门修士中明显也有人察觉到了这人间的异样,画卷的右下角,黄衣修士御剑上了一座临海的仙山,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上面隐约可见《符契》两个字,而另一个修士则是骑鹤往南边飞去,他手中多了一块红色的玉佩。

往后数百张画像中,修士们依旧在不停地举剑斩杀着妖怪与恶鬼,然而妖怪与恶鬼却越杀越多,山野里开始出现一座座的鬼村,孤魂野鬼飘荡在白日的街道上,有妖怪忽然化作人形钻入了城镇咬死了小孩,留下伤心的母亲在原地抱着尸体撕心裂肺地哭嚎,怨恨冲天,姜姚控制不住颤抖着往后看,画卷后面的场景越来越悲惨,黑雾状的怨气也越来越浓,直到再也看不清画的是什么。

姜姚忍不住直接跳过一切去看向画卷的末尾,火焰的猩红色忽然在他眼前炸开了。

吴客抬手将最后一张画像挂了上去,数百张的火红色的画像在大殿中央拼成了一副无比壮观的画卷,熊熊火焰吞噬了一切,九百多尊红袍菩萨端坐在火中,姜姚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没能转开视线,震撼与战栗刹那间全部涌了上来。末法时代,千佛出世,魔物重回人间,人世间的一切全都灰飞烟灭,这就是最终的结局。

殿门口的台阶上,老修士的头颅躺在地上,正好直直地对着那殿中的场景,死不瞑目。吴客看着那几颗头颅,朗声开口道:“是谁把魔物唤醒的?是邪修?是妖魔?是道宗?不!都不是,是天道!是这世上每一个人!人世火宅,众生皆苦,怨恨越生越多,恶鬼行走在人世间,报应就到了!二十多年前孟观之为什么画这些东西?他是个聪明人啊!我们两个人,”他低身看着脸色惨白的姜姚,按着他的头和他一起看向那画卷,“我和你,就是这天道的报应!”

这九百多张画像上画的是什么?

他画的是天道,烈火熊熊,众生皆苦,无人不冤!

他画的是魔物,魔不在北地,魔在众生的心中,在一念之间!

吴客把灯烛放在了姜姚的手中,然后带着他的手往画像伸去,火焰触及画纸后蔓延开,越烧越快,忽然就席卷了整个大殿,顷刻之间,九百多张画像全都熊熊燃烧,大殿照的彻亮,红袍僧、道门修士、鬼魂、妖魔全都湮灭在猩红大火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慢慢地浮现在了画卷之上,仿佛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一样。

姜姚终于彻彻底底地愣在了原地,连惊恐都忘记了,吴客则是笑了起来。忽然,他回头看向虚空处,仿佛那里有个人正在望着他。

北地的封印深处,李道玄望着虚境中吴客那张与吴聆有五六分相似的脸,火焰耀目的光芒投在李道玄的脸上,看不清他的表情。下一刻,他听见身后有动静响起来,回头看去,唐台尊者正坐在莲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回来了。你输了,魔不在这里,魔在每一个人心中,不久之后,人间遍地都会是魔物。”蛇尾轻轻地扫了下池水,唐台尊者注视着李道玄,“道门金仙可以活一千年、一万年,所以永生永世留在此地吧,看着道宗是如何覆灭,看着人间是如何变得混乱,看着他是如何夺走你的一切。”

李道玄袖中的手终于慢慢地攥紧了,他向那虚境,视线落在火焰中映出的那个身影上。

吴客是真的想要李道玄死,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从北地九百魔尊提前出世、妖魔与恶鬼入侵北地,包括引吴洞庭、吴鹤楼入北地然后杀了他们,这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将李道玄引入鬼蜮之地,然后在那方没有天地气机牵引的地界杀了他。天生道门金仙,李道玄代表的就是道,他的命数中就是道宗的气数,早在四百年前,这个人的降生就已经冥冥之中预示了一切,杀了他,道宗的气数也就亡了大半。

李道玄没死,可在吴客的眼中,李道玄已经死了,因为这六千年道宗的气数,他已经一眼看到了尽头。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吴客看向紧紧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的姜姚,忽然他们两人都听见寺庙外有脚步声响了起来,吴客扭头看去,雷雨大作,一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了寺庙外。

孟长青是循着姜姚的气息一路找过来的。他本来在四周找,忽然看见这道观中有火光,立刻赶了过来。一走进去大门,他就看见遍地的修士尸体,他即刻往殿内冲去,大殿中画卷已经烧完了,火烧到了房梁,大块大块的木头摔落下来。

“姜姚!”他很清晰地感觉到了姜姚的灵力,“姜姚你先出来,我不会杀你!”

孟长青想起外面那些惨死的修士,抬起手施用术法,眼中金色的雾气冒了出来,透过层层的火光与墙壁,他看见了一团微弱的灵力。在那里!孟长青冲了过去,果然看见姜姚低着头蜷缩在角落里,“姜姚!”他低下身伸手去拉他,却发现姜姚侧摔着昏了过去,他一把将人扶住,两指点在了姜姚的眉心,查看他的情况,就在这时,身后有脚步声响了起来。

孟长青的手停住了,他回头看去,燃烧的木块一块块地掉了下来,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吴客站在殿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孟长青没说话,反手抽出了大雪剑。

吴客笑道:“何必呢?我与吴聆又不是同一人,我可从来没有害过你,还帮你和你师父在一块了,你不谢我,还要……”他话还没说完,孟长青已经一剑脱手朝着他放去,剑气成型,瞬间绞杀了其中的一切,吴客抬起手中的折扇挡了下,下一刻,他退了数步,看着孟长青道,“不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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