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节(2 / 2)

也不知是谁先传的,说孟长青是孟观之的儿子,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道门堪比地动山摇。道门对于孟观之的仇恨,那真是称得上“绵长不绝”四个字,一提起来就是血海深仇,永誓不忘。当初父母死于孟观之之手的那群孩子,如今都已经成为了道门中的新一辈的高标子弟,他们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听到“孟观之”这个名字。

仔细梳理下这一切的起始,道门中对于孟长青是邪修的看法其实一直存有争议。

最一开始,西洲城灾祸爆发,孟长青、陶泽、吕仙朝力挽狂澜,三人声名一时无两。无论吴地道盟与西洲城百姓如何看待孟长青他们,在道门修士的眼中,这三人就是当之无愧的少年天才剑修,他们给了这三个少年无上的荣耀。不久之后,画屏乡一千多人惨死,吴地开始出现不断残杀修士与百姓的邪修,吴地道盟与长白宗追查此事,意外得知杀人的竟然是吕仙朝,且从吴地留下的痕迹看出来,此事极有可能与孟长青有关。不久,吕仙朝为长白宗所拿,他承认自己杀了人,并且声称此事是自己与孟长青一同犯下,长白宗很快拿到了确凿的证据,证明吕仙朝并非胡言乱语攀扯他人。吴地道盟据此认定孟长青杀了人。

其实在这时候,道门众人的看法还是分裂的,有人认为证据确凿,孟长青确实是杀了人。但大多数人还是觉得吕仙朝一个邪修的话不足采信,孟长青堂堂一个玄武二十四剑之一,扶象真人的嫡传弟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尤其孟长青现在消失了,更显得此事疑点重重。长白宗所谓拿到的证据也不过是些记忆的碎片,这东西很容易被动手脚,幻术、抹改记忆,多的是办法。

总体而言,道门中人此时还是相信孟长青,事情的转折在西洲城旧事的重提,在长白宗盘问吕仙朝的时候,无意中得知,他们三人当日在西洲城灭掉那邪物用的是邪术,且孟长青与陶泽私自镇杀了活人的魂魄。对于道门而言,修炼邪术、滥杀无辜,这两件事情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不久,吴地道盟的青城子亲自登上玄武,拜见玄武掌门南乡子,并见到了陶泽。

即便是到了这时,许多人依旧是相信孟长青与陶泽,认为他们不会做出这种事情,许是有隐情也未可知,道门为此吵得沸沸扬扬。玄武的声名实在太盛,在许多老一辈的修士心中,玄武近乎道门圣地,他们愿意相信玄武走出来的弟子,数不清的玄武先辈为这道门奉献尽自己的一生才将赢来这种无条件的信任,轻易无法打破。

这份信任最终随着孟长青的身世曝光而荡然无存。

道门中许多人一开始力排众议,不顾吴地道盟的诋毁甚至不看长白宗的证据也仍然愿意相信孟长青,不是因为他横空出世年少成名,也不是因为他力挽狂澜救了西洲城百姓,而是因为他的身份。重点不在于他究竟有没有做这些,重点在于他从玄武二十四剑之一、李道玄的嫡传弟子、玄武年轻一辈的高标弟子,忽然变成了邪修孟观之的儿子,这是最令人无法接受的一点。

没有人会去相信孟观之的儿子。在道门中,身份是最重要的事情。这正如道门中没有人相信吕仙朝,但所有人都相信吴聆,归根结底,因为吴聆是吴六剑的儿子,是清静真人的嫡传弟子、未来的长白宗掌门,而吕仙朝不过是一个心术不正的邪修。同样的,道门中人无法接受孟长青竟然会是孟观之的儿子!

这一切的腥风血雨孟长青是无所知晓了。吴聆知道,孟长青死了,孟长青确实是死了,而如今他的声名、荣誉、他生前所执着的一切也随之慢慢地死去了。

能看得出来,当初孟长青三人势必是得罪过吴地道盟,吴地道盟是真的往死里整他们。孟长青失踪了,还有陶泽,还有吕仙朝。吴地道盟一个都没有放过,从一开始吴地道盟就担心自己在百姓中的威望丧失,他们早就暗中在吴地百姓中宣称,力挽狂澜的是那些为了百姓们殉道而死的吴地道盟先辈,而非那三个年纪轻轻的外人少年。吴地百姓自然相信保护了他们数千年的吴地道盟。到了后来,吴地又有言论流传,西洲城的灾难其实一开始不过是场普通的灾难,根本没有那么恐怖,是孟长青他们执意将西洲城封锁,将这场意外恶化成了半数人死去的灾难,并导致了无数道盟道人的牺牲。

这些言论在吴地传得很广,影响了许多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最终也就渐渐地成为了真相。对于大多数吴地百姓而言,他们并没有亲眼见过西洲城那些尸山尸海,人云亦云,反倒成为了被揭露阴谋背后的真相。当吕仙朝声称自己是用邪术拯救了吴地百姓的时候,吴地百姓与修士所有人全都坐不住了。

他们不承认孟长青他们拯救了自己,他们不需要邪修与邪术来拯救,这简直就是莫大的侮辱!

孟长青死了,吕仙朝精神失常,留下来承受这一切压力的是陶泽。陶泽至今都无法明白,为什么吴地的修士想让他死,是的,他们想要让他死。一辈子生活在玄武山上的陶泽完全无法理解这种莫名的恶意,他拯救了吴地的百姓与修士,甚至差一点为此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他曾经以为这件事是他毕生最光荣的事情,可如今他才发现,没有一个人感激他。

镇杀魂魄的事情,吴地道盟死咬着不放,从第一天起,这事就开始在吴地到处疯传,他还没有承认,可那些人却仿佛终于找到了他们三人确实是十恶不赦的邪修的证据一样大肆宣扬,无数的吴地百姓拿最恶毒的诅咒日夜辱骂他们三个人,编造莫须有的事,咒他们去死。

如果陶泽不是亲身经历这一切,他永远都想象不到这世上竟是有这样恶毒的事情。每一天都有人来问他,走马灯似的,反反复复地盘问那几句一样的,他的精神在逐渐崩溃。他想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他拯救了西洲城的百姓有错吗?他为了不让那群西洲城的百姓再饱受非人的折磨,冒着触犯道门铁律的风险让他们解脱,他做错了吗?

他原不必做这些的,他做了,如今这些都成了他的罪,证明他十恶不赦。甚至有人开始辱骂他的父母,那对可怜的、一辈子为了天下苍生,年纪轻轻便战死乱野的修士,死了多少年竟是还要受到这种侮辱。

陶泽愤怒了,他的师父、玄武的老药师来海岛上看他,他气愤地质问他的师父,“他们要究竟怎么样?我做过的我认了,我没有做过难道我也要承认吗?”

陶泽快疯了。外界现在传的根本不是真相,他们没有故意封锁西洲城,也没有沽名钓誉,更没有害死吴地道盟的剑修。那些人到底要他如何证明他没有做过的事?要他去死吗?

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陶泽甚至开始控制不住地怨恨起孟长青,若非孟长青当初多管闲事要镇杀魂魄,事情根本不会变成今日的样子,如今孟长青人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还有吕仙朝,当初就不应该放他走,他走火入魔在吴地杀人是他自己该死,为什么要扯出这些事来?临死前非要拖上别人给他陪葬?

时隔多日,因为对质,陶泽终于见到了吕仙朝,在亲眼看见吕仙朝如今模样的时候,陶泽的愤怒像是被一大盆冷水当头泼灭。

如果他不是事先知道这是吕仙朝,他根本认不出来面前的人是谁,他被带进大殿的时候,吕仙朝就蜷缩在一个角落抱着自己,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一处虚空,浑身上下都是化脓的伤口。半疯的吕仙朝没有认出陶泽来,一直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腿,在有人走过去的时候他会受到惊吓似的忽然颤抖,发出婴孩似的呜咽声。

陶泽直接懵了,浑身彻骨的冷,脑子一片空白。

紫来大殿中,当今道盟所有的名震一方的剑修几乎都在此地,所有人都望着陶泽与吕仙朝,等着玄武与长白给天下道人一个交代。

玄武的两位真人到了。陶泽终于砰一声跪在了地上,腿脚止不住地发软。

一直看不清状况的陶泽在那一个瞬间,他看着疯疯癫癫的吕仙朝,忽然清醒地意识到,不对,错了,有地方错了。他们会死,他们真的会死,就在今日,他们真的会因为触犯道门规矩被处死。

第88章

恐惧是什么?恐惧可以摧毁一切,它是恐怖本身。当一个人恐惧的时候, 他会分不清眼前的东西是真的还是假的。

陶泽恐惧了, 他承认了, 他承认有人镇杀了魂魄,承认了知道吕仙朝会邪术,甚至他说出了孟长青十多岁时修炼过邪术的事实。他把什么都说了出来。

南乡子问他,“当日在西洲,是你镇杀了魂魄,还是孟长青镇杀了魂魄,亦或者是你们两人一起?”

陶泽来这之前, 没有人告诉他今日是这样的场景, 他望着那座上密密麻麻的道门修士, 身旁的吕仙朝忽然受惊似的发出了一声极为尖锐的叫喊声,陶泽一个激灵, 他摇头道:“不……不!不是我做的,与我无关,我没有做过。”

他当着紫来大殿里蜀地、春南、玄武以及吴地道盟的所有修士的面说了这一句话,把一切都推到了孟长青的头上,就此一句,几乎敲定了孟长青的结局。

长白宗的人也在此地,吴聆望着殿中央忽然崩溃的陶泽, 他像是早就预见了这一切,眼中没有掀起半点波澜。

吕仙朝疯了,孟长青死了, 陶泽崩溃了,当初力挽狂澜救了西洲城而一夜成名的三个少年剑修,就和那个只传了不到半年的故事一样,全部草草收场,一切随着陶泽的认罪而结束。吕仙朝不日就会被处死。陶泽因为包庇邪修被罚终身不得踏出玄武半步,道门之前便默认此事是孟长青所为,既然陶泽说他没有参与,道门也没有过多为难他,至于大家究竟相不相信他的话,又是另一说。他毕竟还是陶礼的遗孤。

孟长青依旧杳无音信,按道门的规矩,找到了应该也是处死。

吴聆走出大殿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陶泽,所有人都离开了,陶泽仍呆呆地跪在地上,一直没起身,浑身颤抖着,这个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攥得指节发白的手。这个少年所有的骄傲、荣耀,他所引以为傲的一切,仿佛全都在这一天被打碎了。

吴聆没再看他,转身走了出去,步出了阴影。

夏末初秋,玄武山上的风说不上来的温柔,轻轻地拂过众人的脸庞。吴聆听见身边有人在议论孟长青。“果真没料错,一切都是他所为,早在仙剑大典那一日,许多人都称赞他,只有我当时就觉得他爱出风头,心思不太正,竟是被我料中了。”“谁想得到的呢,那时候瞧去多不错的一个弟子,竟是孟观之的儿子,今日不见扶象真人,恐怕也是伤了心了。”“不过他也是真够聪明的,早早地躲了起来,怕是已经预见到了今日,做好了打算。”

吴聆听着那些议论,脸上没什么变化。此趟陪着他上山的是他的小师妹,长白洪阳真人的弟子吴喜道。吴喜道今日在大殿中看见吕仙朝时她的神色就不大好,大约是想起了过往与吕仙朝打交道的日子,她与吕仙朝是前后脚上的山,是同一届师兄妹,吕仙朝嫉妒她家世好受人宠爱,常常欺负她,小孩之间打打闹闹地慢慢熟识了,吕仙朝表面是个混不吝的人,背地里其实对她不坏。

吴喜道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紧紧跟在吴聆身旁,她也听见了众人在议论孟长青,忽然记起吴聆与孟长青私交好,她怕吴聆听了这些伤心,便强打起精神安慰吴聆道:“大师兄,他们三人自作自受,你不必伤心,那个孟长青,没人害他,都是他自己要这么做的。”

吴聆道:“我没有伤心。”又问道,“你哭过了?为什么哭?”

吴喜道不愿意说自己是为了吕仙朝,她摇摇头,抬头看了眼站在台阶上的吴聆,忽然她伸手抱住了他,“大师兄抱。”

吴聆有些意外,但没有推开抱着他的吴喜道,道:“多大的人了。”

吴喜道闻声不知为何心里更加难受,她抱着吴聆的腰不说话,好像这样就能够忘记掉发生的所有不好的事情。

吴聆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同一时刻,他似乎也想到了一些东西,眼神变得渺远起来,他的思绪飞过重山,一直飞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那只是一种感觉。

孟长青的事,南乡子原本是没打算瞒李道玄如此之久的,怎么说孟长青也是李道玄的弟子,孟长青出这种事,李道玄一个当师父的,多多少少有管教无方的错,李道玄应该知道这些事。当初事情大致弄明白了,南乡子便想着找机会与李道玄说,可李道玄一直在洞明大殿好几个月没出来过,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修道这种事最忌讳心境扰动,他就没去打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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