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服登上山头,林缚与曹子昂已经回前厅,等他过来。
王成服看到林缚坐案前翻看公函,旁边坐着个穿戎装的中年将领,朝林缚作揖道:“罪民王成服拜见大人,不知大人相召,有何训示?”
“宋博之身份,你也清楚,你可知我为何容宋博近观江东左军的虚实?”林缚抬头看着王成服,王成服年纪不大,还不到而立之年,然而流放八载,吃了好些苦头,两鬓略有霜白,脸黑瘦,起了皱纹,看上去年纪与曹子昂相当。
王成服也不作思虑,径直说道:“大人看破宋家有明哲保身之意,遂示军容,震慑其心……”
林缚将手里的公函放下来,对王成服的回答也不表示什么,直接说道:“我率江东左军驻守崇州,以御海疆,又兼牢城、崇城重建重任,任事唯缺人手,你可嫌职事轻微?”
“成服乃待罪之身,不敢奢望飞黄腾达,只希望死前能洗去罪名,重回故土。”王成服说道。
林缚说道:“我此番出海,斩获不多,但三五十颗首级,换你一个自由之身容易……不过曹家在固原势大,你要回故土却难。你若是愿意以崇州为故土,我倒可以安排将你家人接来崇州。”
“成服叩谢大人成全,成服愿以崇州为故土,只是担心家人经历离乱,数年未通信音,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故土居住……”王成服虽是待罪之身,在林缚面前却始终揖礼相待,有些折不断的傲骨,这时拜倒在地,表示心悦诚服。
“尽人事以安天命,”林缚说道,“军中有哨探会去西北观风,我要他们以寻觅王家人为要务,只要能寻到,接出来却方便。虽说事情过去七八年,曹家未必还记得你,谨慎行事,在你家人接来之前,我暂时不会拿军功替你洗罪,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什么,曹家势大,手还伸不到崇州来——观你在江门诸多举措,知你勤于政事,我欲清查运盐河的两岸公田官地,以实县仓,欲组织人手清淤拓宽运盐河,以兴水利河务、以削除两岸积涝之患。这诸多事虽以县户房、工房的名义进行,但没有这边的主持,也难实施下去。这诸多事,繁冗而错杂,人手紧缺,你愿意襄助此事?”
“成服一切都听从大人的吩咐。”王成服说道。
“那就这样,”林缚转身跟曹子昂说道,“若有人去九华寺,将王成服带去跟李书义见面,看有什么事情能安排他做。”
“我明天要去一趟九华,我带他过去。”曹子昂说道。
“那也行。”林缚点头说道。
林缚以在东门建牢城,有意利用流囚逐步的开垦沿江地区的草场荒地,王成服熟悉鹤城草场及江门地区的情况,人又有干才,用他任其事正是合适——不过林缚还是决定让王成服从参与清查公田事做起,总要先观察一段时间,再决定在关键处能否用他独挡一面。
第81章 了无牵挂
王成服随曹子昂下山去,宋博与其姐宋佳相对而坐,说起刺杀事,吁嘘嗟叹,哪想来人生际遇会如此?
“林缚也许不会阻止你们离开崇州,姐姐愿意随我回永泰去?”宋博问道。
“天地之大,除这方寸之地外,真还有我的容身之所?”宋佳反问道,也许她能回去,明月能回去吗?
“……”宋博一时无语,他甚至猜不透父亲对这事的看法,姐姐对留在崇州并无厌恨,他也不再劝说什么。
“你不用担心我,”宋佳双手放在膝前,轻语说道,“奢家欲争天下,容不得一点情义,我倒要在这山头看奢家如何碰得头破血流……”
“姐姐以为崇州能阻奢家?”宋博心间一动,问道。
“你从江门随船出海,几日来有什么想法?”
“有些想法,也混乱得很,”宋博摇头叹道,“林缚倒似看透宋家有意明哲保身,所以我才猜他不会阻拦姐姐离开崇州。”
“汤顾在朝野看似难与张岳抗衡,势力实则不弱,”宋佳说道,“东阳、崇州、津海、青州四地,看似分散,各距千里,势力难以聚拢,然大舰扬帆,顺风不过三五日路程。东阳乡勇且不用说,变故骤生,你说天下谁能调动了津海军?”
宋博低头思量,有些问题他也有在考虑,只是没有姐姐想得透彻。
林缚与顾家女大婚在际,汤顾与林族联系得将更为紧密。
要评估汤顾及林系的势力,战力最强、声望最大,无疑就是江东左军,但是东阳乡勇以及津海军的军事力量也不容轻视。
东阳乡勇乃顾悟尘一手铸造,又以上林里乡营子弟为骨干,自然是汤顾及林族一系所依重的核心力量。
晋中军残部在极为艰难的情况下,是林缚、是江东左军北进津海,联合打出津海大捷之后,才走出困境的。
这种在残酷的铁血战场上打出来的袍泽情义真挚、坚实,加之晋中军在此之前给蓟北军出卖、近乎全军覆灭的教训,之后又给郝宗成等朝中权臣压制,是林缚、林续文、汤浩信等人扛住压力,在晋中军残部为基础编成津海军避免给肢解消耗的命令,晋中军诸将实际掌握津海军,自然也是以林缚、林续文等人马首是瞻,成为支撑在林家在津海立足的核心力量,成为林缚及林续文、汤浩信、顾悟尘等人控制津海粮道的重要力量。
朝廷暗弱,难以有效控制地方,不仅江东郡范围内董原、林缚、林庭立、萧涛远等掌握地方军事力量的官员将领踞傲难驯,其他郡府的官员将领乃至地方势力,都有极强的拥兵自重的意识。
汤浩信以七十高龄出任山东宣抚大司,总揽山东军政大权,即使受到很大的牵制,但也不妨碍他们一系的势力在青州府境内沿胶莱河扎根。陈/元亮、张晋贤、杜觉辅等一批官员在青州崛起。围绕胶莱河新编的运卒部队,虽然属于杂兵序列,焉知就不能用于战事?而围绕津海粮道在山东登莱地区、河间府地区所形成一个海商集团势力,又是支持林缚、林续文及汤浩信、顾悟尘一系势力在山东中部及北部地区、津海及河间府立足的重要力量。
虽说崇州距山东胶州湾也有千里之遥,距津海更是有两千里之遥。青州或津海发生什么事情,看上去江东左军鞭长莫及;或者崇州、东阳发生什么事情,在津海的军队也看上去鞭长莫及。
姐姐却提到一个非常关键之处,宋博想起这次给林缚强邀出海,风势也算不上多顺利,但四五百里行程,加上海战、夺寨费时,也只用了两天多时间。
东阳、崇州、青州、津海四地看似分散各处,然备有一支能雄于海上的精锐舟师,四地似散实聚,掌握津海粮道又能谋得巨利为养兵之资,天下真要发生倾覆巨变,崇州说不定比奢家更多一分机会。
宋博微微一叹,说道:“父亲心意坚如磐石,除了姐姐,旁人很难说服他改变心意,再说崇州势力终究是弱了一些。即使林缚能守江口,阻奢家北进,却也没有能力将奢家从昌国县诸岛逐走?”
“奢家欲蚕食两浙,以为只要能控制浙西,就是再举叛旗的时机。奢家有这样的心思,林缚又岂会看不破,怕是事情发展未必能如奢家所愿,”宋佳站起来,望着窗外的桃树,看到林缚正踱走进院门来,回头跟弟弟说了一声,“他过来了。这几日能回永泰去就赶紧回去吧,免得他又改变主意,他什么心思,姐姐也很难猜透……”
宋博站起来,打开虚掩的房门,迎林缚进来。
林缚看着宋佳、宋博姐弟,问道:“少夫人欲回晋安否?”
“住在山间也无什么不适,倒懒得涉千里之险,”宋佳语气慵懒的说道,“以后还要继续叨扰林大人了。”
林缚目光扫过宋佳绝艳迷人的脸庞,宋佳若是要求带奢明月回晋安去,他也不会拒绝,这二女对奢宋来说,是弃子,林缚也没有将强留她们在崇州的必要,倒是没有想到面对回家的诱惑,宋佳能一口拒绝。
“那宋兄何时离开崇州,崇州这几天都有船去江宁?”林缚问道。
“离乡日久,思乡心切,恨不能腋生双翼,今日有船,今日便想走,”宋博也怕夜长梦多走不了,说道,“宋博不能留下来观林大人大婚之礼,失礼之处,还请林大人海涵。”
“那就明天坐船去江宁吧,”林缚笑道,“宋兄难得在崇州落脚,我总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夜里我在内宅摆一席酒,请宋兄及少夫人与明月姑娘列席,山里头,没那么多规矩好讲,宋兄不要笑我有悔斯文就是……”
当世不兴男女共席,只是身为阶下之囚,也没有那么讲究,见姐姐似乎不大介意,宋博便说道:“恭敬不如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