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史以来头一遭失眠,睁眼枯坐,她索性披衣而起,随手拿起案几上的一支竹筷三两下绾起长发,推门而出。
阶前庭院中,王止、严明起身站立,显然也是一夜未睡,在此等候许久。
三人对视,有那么一瞬的沉默,可裴敏从他们眼中看到了执着。
这一路走来,贺兰慎与净莲司上下同进共退,一起做过朝食、切磋过武艺,虽有过摩擦却也无伤大雅。那少年的强大努力,他们都记在心中。
更深露重,浮云蔽月,裴敏缓步下了台阶,打破沉寂道:“我要去做一件事……”
王止和严明猜到了什么,喉结滚动,异口同声道:“我也去。”
裴敏又扫视他俩一眼,继而道:“此事有性命之忧,且无功勋可拿。”
“愿听裴司使差遣!”二人又道。
“算我一个。”屋脊上传来一个带着异域口音的声音,抬首一看,沙迦背映满月而站,身后的两柄波斯弯刀格外抢眼,如鹰隼俯瞰道。
“不需要这么多人去送死。”裴敏略微沉思,随后道,“严明,你的身手不及沙迦,便领着其他羽林亲卫押送突厥俘虏回长安复命。沙迦联络河东道净莲司据点,不惜一切代价疏通道路,以便能顺利驰援并州。”
沙迦跃下屋脊,道:“明白。”
“至于王执事,与我一同备齐药材物资,等候师忘情领医师北上赈灾。”
严明张了张嘴,还欲说什么,裴敏却道:“此番安排并非净莲司排外,只有严校尉回长安如实禀告复命,天子施恩,并州才有一线生机。”
严明便不再说什么,抱拳道:“是。”
“都别磨蹭了,即刻行动。”裴敏毫不拖泥带水,三言两语安排妥当,示意王止道,“王执事,带上净莲司的人,我们去城中各大药铺走一遭。”
卯时,天还未亮,汾州药铺的大门被挨个敲开。
总药行大厅内,十数名药行掌柜战战兢兢而立,看着那几名手执利刃的恶吏不敢言语。
虽是不认得这群人的姓名,但他们吏服上绘就的紫金莲纹却无人不识。紫金莲纹所到之处,不是告密便是抄家缉捕,俨然是比噩梦还可怕的存在。
上座之中,一名绮丽英气的女子屈腿而坐,肘搭在膝盖上,白细的指尖玩弄着一枚天后所赐的纯金令牌,懒洋洋扫视庭院中堆积如山的甘草、石膏等物,冷笑道:“并州死伤遍野,你们这儿就开始囤货抬高药价了?想吃牢饭就说,何须如此迂回。”
只此一言,下方的掌柜俱是汗出如浆,不敢反驳分毫。
接下来几日,净莲司劫掠药行之事在河东境内迅速传开,各大药行如临大敌,纷纷藏匿,裴敏身上的恶名又记上深重的一笔。
王止替她打抱不平,裴敏只是揉了揉眉心,不在意地嗤笑道:“早已满身泥泞,又何必在乎脏了鞋子?”
又过了两天,师忘情领着同门十七名医师并各类药材二十车抵达汾州,与裴敏会合。
这二十车药,再加上裴敏‘搜刮’来的十四车,足够令并州城喘息片刻。
不敢稍加停歇,一行人又匆匆赶去并州。
并州只进不出,已不是十天前见到的那番样子:城墙颓败,房舍倾塌,装满尸体的牛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去旷野焚烧,所见百姓呻-吟咳嗽者不绝于耳,他们甚至已经没有艾草熏燎,上一刻还在街上行走求药的人,下一刻就一头栽倒在地、抽搐不已。
将师忘情等人安顿在并州刺史的府邸,裴敏步行赶往北门疫灾最严重的地方,目光几番搜寻,终于在破败的布棚下,见到了蒙着口鼻为病人熬汤送药的贺兰慎。
他似是瘦了,肤色也深了些许,眉骨处有一道新伤,但好歹还活着,侧颜依旧年轻俊朗。
裴敏长舒一口气,整理神色,换上惯有的笑颜,走到他身后站定。
药味浓烈,瓦罐杂多,棚下躺着的病人发出虚弱的哀嚎,他专注于研磨熬药,并未发现身后之人的到来。
直到她忍不住出声,笑吟吟唤了声:“贺兰真心。”
那是专属于她独创的诨名,贺兰慎手上一顿,缓缓转过头来。
阳光之下,她一袭绯红的翻领戎服挺立,头戴网巾透额罗,背映断壁蓝天,笑得明媚张扬,给这座死寂的城池带来些许鲜活的亮色。
燥热的微风拂来,掀起了贺兰慎眼中的波澜。
裴敏从未见过他这般惊愕呆愣的模样,从前的清冷自持,都在见到她的那一瞬被击了个粉碎。
他皱起剑眉,眼中的情绪褪去,化作深不见底的一片幽黑。
而后他猛地起身,攥住裴敏的手将她扯离疫病弥漫的破棚,嗓音低而冷,几乎是质问般低喝道:“你来作甚?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当初写这章大纲的时候,还是去年十二月份。现在写到这章正文,却是物是人非,很多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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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裴敏第一次见贺兰慎失态, 怔愣了好一会儿, 方弯着狐狸似的眼睛笑道:“你这小和尚好不讲道理,我为并州百姓送药而来,你却赶我走?”
贺兰慎闻言松开她的腕子,看着她道:“药送到了,你立刻走。”
“如今并州只进不出,走是走不了啦。”裴敏揉了揉手腕, 垂下的眼睫承载着金粉, “记得那日蝗灾过后的庆功宴, 在太极宫旁的宫道上你问我,我们之间是否能放下成见, 勠力同心……”
那日宫道旁的杏花飞鸟, 春日融融, 都还历历在目。大唐盛世,四海升平,不似今日并州炼狱。
“我想了很久,或许我们可以试试,”裴敏坦然迎向他复杂的目光,缓缓道, “将后背交给彼此。”
她的眼中有瀚海星辰,有青云扶风,有历经尘世波澜后依旧未曾泯灭的赤诚丹心。这样的女子,又怎甘心做龟缩于后的弱者?
贺兰慎胸膛起伏,心口滚烫, 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改变,陌生的悸动令他茫然,却又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