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信道:“娘娘别气了,我扶娘娘去榻上坐一坐。”
她没有拒绝,杨信扶着她手,往席上坐了。她大概是很有心事了,坐在那,闭着眼睛,长喘气,也不说话。
杨信知道,她大概是想起李益了。
她大概这会,心里是堵的厉害。每逢遇到堵心事时,都是这个样子。他揽着她肩膀,手上下用力摩挲着她臂膊给她解压,想帮她释放出来。
她声音平静道:“我不在乎别人说我刻薄寡恩。”
杨信附和道:“娘娘不用在意他们怎么说,他们不是娘娘,也不懂娘娘的心思。”
她道:“我也不在乎别人说我是公报私仇,说我是为了李益,为了报复才不饶李因的。”
她无声地喘出一口气:“我而今也不图什么了,只图个自己心里痛快。谁不让我痛快,我就不让他痛快。”
作为一个执政的皇太后,这种想法其实是不合适的,然而杨信绝不跟她顶嘴,赞同地说:“人活一世,不就是活个痛快么。要那么多金钱,权力在手,却不能随心所欲,不能活的痛快,事事还要听别人聒噪,受别人的指挥,那要那金钱权力又有何用呢?”
她没有再接话,默然不语。
杨信抚摸着她肩膀安慰道:“娘娘别往心里去了。”
他知道她在想李益,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人早晚都得有一死,逝者早已安息,娘娘也该放开了。”
冯凭没有回这句话,许久,道:“赦令发下去了吗?”
那是给李家的赦令,杨信想办法让李因承认,当年李益的案子是他故意构陷,证实李益是被冤枉。而后太后发布赦令,赦免了李家的罪过,恢复其爵位,由其子继承。同时召李羡逃亡在外的二子进京,命其将李益和李羡的遗骨迁出,带回故乡安葬。
杨信道:“已经发下去了。”
冯凭道:“李羡的儿子,什么时候进京来?”
杨信道:“估计要几个月,路途遥远,没那么快。可能要年底去了。”
她道:“我补偿再多,也补偿不了孩子失去父亲的痛苦。”
杨信不言语。
她忽道:“李羡的那两个孩子,我又忘了,叫什么名字?”
杨信道:“叫李芳和李端。”
冯凭道:“ 哪个是男孩?”
杨信道:“李芳是男孩,是哥哥,十二岁了,小的是妹妹,才九岁,还有一个叫阿龙,名分上过继给李益的。”
冯凭道:“儿女双全,他倒是有福气。”
她知道李益也有个孩子,算起来,也即将四岁了。那个孩子小名叫老虎,大名还没取,宋慧娴已经死了。
是个男孩。
她心里有点好奇,那孩子长什么样,很想将他诏回京城来,看上一眼。太好奇了,她一直以为,李益跟她一样,此生无子,没想到他临终之前,还留下了一个孩子。她并不嫉妒宋慧娴,孩子是好的,如果可以,她也愿意要一个孩子,不管是跟谁生。
都不重要,只要有个小生命。
但是她还是硬忍住了,没有这样做。
说不嫉妒,但她还是害怕看到了之后,自己会伤心。
她有自知之明,也有点隐隐的惭愧。他和宋慧娴的孩子,跟自己没有关系,那孩子从不认识她,就算认识,也不会喜欢她。对老虎来说,她就是一个伤害了自己母亲,且害死自己父母,让自己变成孤儿的人。
她其实没有那个脸看那孩子。
她想起什么,忽叹道:“你也该成家了。”
她有些疲惫,想找个地方靠一靠,杨信拿了枕头,给她垫在身子下边。她往榻里侧身歪着,面向外看着杨信,忽说:“你也老大不小了。”
杨信执着她的手,低着头没说话。
冯凭望着他眼睛,目光竟有几分怜悯,柔声道:“年轻的时候不知道,越上了年纪,越觉得孤单,才晓得身边有个人的好处。最起码,白天有人说说话,晚上有个人暖被窝,随便什么时候,不觉得孤单。老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旁人有旁人的日子,谁都各顾各了,也只有夫妻两个,能手拉手做个伴。到死的那天,有人牵着手,晓得两个人终要一起走,地下还能相见,黄泉路上也不太害怕。”
这是肺腑之言了。
杨信默默听着。
她道:“你知道我最近在想什么吗?”
杨信道:“想什么?”
“我在想,当年他死的时候,心里大概非常害怕吧。害怕没有人作伴。一个人上路,去从未去过的地方,黑漆漆孤零零的,想想都觉得很怕。”
杨信道:“那李益呢?”
冯凭道:“他们是不一样的人,皇上他喜欢活,喜欢热闹高兴的活,他喜欢身边有人,他怕死。李益不怕死,他是意志坚定有信仰的人,死了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他并不爱这浊世。相反,他对人世充满消极的回避和旁人不易察觉的厌恶,他跟这人世貌合神离,就像他和宋慧娴的婚姻一样。只是我舍不得他。”
“这世道是很糟糕,它不讲理。”她道,“有的人性爱洁,靠忍耐活着,可有的人就是爱它,也泥水里也要跳舞。”
杨信道:“那娘娘是哪一种呢?”
她无奈叹了口气:“可惜,我大概和李益一样,其实我更喜欢皇上那样的。”
杨信道:“那娘娘觉得,臣是哪一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