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郎作为长子,妹妹出家了也是他妹妹,小声说:“有什么事叫人回来说一声,别自己都兜着了。你还年轻,过两年咱还回家来,找户好人家嫁了过日子。你那屋子还给你留着。”怎么也得等着妹子正经出嫁了,那院子才能配给别人使。
他们的好意,梁玉都一一表示了感谢。她比较关心的是:“在家里都好好读书啊,有什么事儿也跟我说一声。还有啊,大娘她们要是在家里读得累了,过几天请黄娘子陪着过来我这里散散心,保证清净又好玩。哎,我又不是关在这里了,得闲我还家去呢。”
一家人留在无用观里吃了顿饭,还是原来的厨子做的,滋味也还不错。酒足饭饱,梁玉命阿蛮几个捧出几张红漆的托盘来,上面堆着各色匣子,一个一个地分给嫂子和侄女们:“我以后也用不着这个,放我这里也是长灰尘,你们拿去戴吧。”
她是为母亲才出家的,全家上下谁也不能说不好,纵然姑嫂间不可能亲如姐妹,她走了,也叫几个嫂子叹息了好长时间。现又有首饰可以拿,虽然现在自己也不大缺这些,嫂子和侄女们也都感动了。不舍地痛哭一场,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一家人吃过早饭来的,用过午饭走的。他们一走,梁玉提起新道袍,撒开了双腿满院子的疯跑!跑着跑着,大笑了出来:“哈哈哈哈!”
无限的淋漓畅快!
吕娘子去了一块心病,也是非常高兴的,看梁玉这般快乐,还是让她惊奇了:“三娘怎么这么开心?”
梁玉笑道:“吕师,宝贝,我活了这么久,第一开心的是今天。小先生在船上第一次教我读书那一天,都要排在今天之后。”
她不笑了,站在大殿之前,举目四望,加重语气地点点头:“就是今天!”
两个开心的女人身着道袍,挽个道髻,将无用观每一处都逛遍了。
无用观比寄心庵规模大了很多,地势微有起伏。三重殿各有配殿,各奉神仙,有山门,有照壁,这些只是作为道观的部分。后面便是起居生活之处在,俨然一处府邸。配了一个不小的园子,花木竹石尽有,亭台楼阁皆精致,还能曲水流觞。住宅有两重,中路第一重是待客的大厅,第二重是梁玉居住的地方。西路是库房和吕娘子、阿蛮等人的住处。东路则备有客房。男仆们则在观外东墙外面另设一住处,车马在外。
最后在后园临水的小亭里煮茶赏雪,一人捧了盏茶递到唇边,相视而笑。
~~~~~~~~~~~~
南氏心疼女儿,可梁玉从锦绣绫罗金银珠玉的装扮换成了道袍,自己并不觉得委屈。这么爽利,让她心神舒畅。但是见到她的人都会觉得惋惜,正当青春年华的小娘子,居然穿了一身灰扑扑的道袍,何其可惜?
年前再进宫一次,打从踩进宫门开始,梁玉就收获了无数指指点点。李吉赔着小心问:“三姨怎么这么一副打扮啦?这是出了什么事吗?”
梁玉笑道:“好事。我度为女道士啦。”
李吉手一松,拂尘掉到了地上,吓得他蹲下去拣,半晌没能爬起来。梁玉一伸手,将他提了起来:“小心点。我是为阿娘祈福。”
“老夫人可是痊愈了?”
“当然?不然我怎么还穿这一身呢?”
【要是不好,您就要反悔的吗?】李吉缩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梁婕妤受到的震撼就更大了——她还不知道妹妹已经做了坤道。她惊得站了起来,指着梁玉问:“你、你、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奇装异服的进宫,你又皮痒了吗?”【1】
“不是,我就该穿这个。阿娘不是病了么?我就说,我出家祈福吧。如今阿娘好了,我还是再接着穿一阵吧。”
梁婕妤叹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那就先穿着吧。”说着抚了抚妹妹的头发,多好的一头青丝,现在就这么挽起来了。她还有好些首饰想打扮妹妹的呢,现在……
“你等等!”梁婕妤忽然站了起来,她好像记得自己还有只金冠,道士戴小金冠,不是挺搭的吗?
梁玉没想到,出了家还能再被姐姐给打扮。等梁婕妤觉得满意了的时候,桓琚很难得的主动到了延嘉殿来——他也听到了梁玉一身道士服的新闻。正好朝上太平无事,桓琚又挑到了一个极合意的人才。很巧的是,诸司将要放假,弘文馆的袁樵把他祖父袁恺治的《尚书》连注释又整理一新,作为贺礼呈了上来。几件事连在一起,桓琚一身轻松,带着程为一就来了延嘉殿。
梁婕妤听到小宦官来报,赶紧准备了两副座儿,看到桓琚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怔了一下,往桓琚身边找凌贤妃。没找着。
桓琚已经往上面坐下了:“三姨开始信道了?”
梁玉把梁婕妤往前一推,按下去跟桓琚对着坐,一面回答:“阿娘生病了,怎么都不见好,我就发个愿心。病好啦,我琢磨着说话得算数,这不就换上了么。”
南氏生病的事情桓琚是知道的,梁玉还跟他求了御医。御医没治好也不算是他们无能,这不是得神仙治出手吗?
桓琚先称赞一句:“三姨笃行孝道,可敬。”又问她师傅是哪一个,在哪个观里修行,道号是什么。
梁玉做道士就是个水货,度牒都是花钱买的,道观也是自己建的。录牒的时候,道号都是代办的宋义顺手给起的。那个道观,本来供什么神仙她都不大有主张,是宋果照着别的道观给重整了一套的,道袍是吕娘子找裁缝给做的。她深身上下,就这身打扮,和肚子里一本《道德经》跟道家沾边儿。
所以,她没有师傅,自己就是观主。观名自己起的,叫做“无用”。
桓琚听说没师傅之后,愣了一下,听到无用观,打击过度,回过味儿来:“好了好了,你这个道号也不要提了。你发愿的时候是不是给三清供酒了?”神仙这样都能保佑梁媪,看来当时是喝醉了。
梁玉也知道这事儿说出来怪寒碜的,脸上一红:“没、没有啊!不是供鲜花香果么?还要供酒?”对,一应仪轨她也啥都不知道。
桓琚的脸憋得青紫,憋出来一句:“神仙真是给你面子。你……道观还是起个雅俗共赏的名字吧,道号也是。”
梁玉不懂就问,解释道:“圣人,怎么这名儿不好吗?我从《老子》里取的。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桓琚抿抿唇,这句子他知道,只是不知道有人能把这一段给提炼成“无用”:“你以后读书时要多想想。心意是好的,还是要通俗易懂,畅快淋漓才好。被你一气,都忘了要说什么了。”
梁婕妤赶紧说:“还是请圣人赐个号吧,她小孩子才读了几天的书呢?家里也没有个识字的人。”
这事儿桓琚爱干,叫小姨子顶着个“无用”也不雅。桓琚道:“别叫无用啦,就无尘观吧,你道号就是无尘了。师傅,让道箓司给你找一个吧。程为一,都记下来。哎,再赐炼师法袍、法器、仪轨……”
别的梁玉都知道,“炼师”是个什么东西?她却不敢问了,因为推断是指的她,她明明做的是女道士啊!换个称呼也是女冠,不是吗?等会儿有师傅了就得问问。
~~~~~~~~~~~~~~~~~~~~~
得到了桓琚的重事,本来普普通通一个花钱买度牒的不太光明正大的出家,就成了弘扬孝道的典型。“无尘观”也就出了名,匾是桓琚亲笔写的,做成匾额之后,原本的书法就装匣子里供在了无尘观主殿老君殿前。桓嶷知道三姨做了女道士,也亲自写了个短篇,着工匠刻了块石头立无尘观里了。
梁玉从宫里出来,匾、碑还没立起来,梁大郎越想越不对劲,又给送来了几个粗使的婆子。接着,宫里奉了桓琚的命令,给砸了梁玉两架子的种种仪轨、道藏、神仙志,又赐了法器、法袍等等。
第二天消息传开来,正逢上年前各衙司封了笔放假,上门的人络驿不绝。严家、李家是最早到的,帖子礼物先到,人接着来。大长公主本来是送份礼就可以的,但是萧礼认为,还是由自己的妻子陆氏代表大长公主去一趟,看看“三姨”的斤两。袁家媳妇俩是犹豫的,见状迟一些也由袁樵护送过来。
无尘观开门大吉,贺客之贵重仅次于皇帝闺女出家了。凡到无尘观的人,门前下车,先看匾,进门再看碑。先赞书法,再赞行文,人人都是行家。
严家的那位杨夫人不止自己来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媳妇都跟了来。平王妃自己就能做主,小严氏嫁进李家,是陪着婆婆。刘湘湘则是将妹妹带了来,不是亲妹妹,是名字与她非常有缘的刘洛洛。姐妹俩血缘不算太亲近,因名字的来历有些相仿,渐渐玩到一起。刘洛洛近来遇到了一件糟心事,刘湘湘就想把她带过来散散心。
梁玉跟刘湘湘颇为亲近,听说是她的妹妹,急忙上前:“久仰大名,今天总算是见到啦。《洛神赋》是为你写的吧?”刘洛洛未必就比刘湘湘好看多少,但是眉宇间一点轻愁又透着坚毅就十分招人稀罕了。
刘湘湘嘲笑道:“怎么,读到《洛神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