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翩羽只忽闪着双猫眼看着自己,却是一言不发,徐世衡才刚高涨的怒气不由又矮了三分,放缓声调道:“爹不是骂你,爹是担心你。你这孩子的脾气,打小就倔,认定的事就很难更改,爹怕你将来吃苦,爹是心疼你。”
翩羽的眼不由又忽闪了一下。她忽然觉得,她果然跟某人学坏了。她爹对她的歉疚,她岂能不知,却一直故意拿他的歉疚当作武器,时不时就攻击他一下。她这个爹,虽说不是个好人,可对她,应该也算是真心补偿了。
直到这时,翩羽才发现,虽然她口口声声说已经原谅了她爹,其实她心里一直还是没有放下那个执念。如今听了她爹的这番话,她才忽然觉得,她真的可以放下了。
至于长公主,虽然周湛一直告诫着她要警惕着长公主,可至少到目前为止,长公主对她可所谓一直都很是迁就——这迁就,说白了,不过是因为她嫁了她爹。而徐世衡是什么样的人,长公主又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之间感情如何,翩羽忽然觉得,这些事跟她无关,她也可以放下了。
她站起身,走到徐世衡的面前,伸手抱住他的腰,难得柔顺地倚在她爹的怀里,柔声道:“谢谢爹。我知道爹是为了我好,可我也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好。爹是怕我吃苦,可爹大概不知道,我真的很不喜欢这里,我很想回山上去,连行李我都收拾好了。我原想着,不管爹同意不同意,我都要走,且我也想好了,我不会留在京城过年。”——那时候她甚至都没想起来她即将到来的生日——“可现在我改主意了。”
她抬头看着徐世衡,眼眸中是少有的依赖,“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同意。我希望你能同意我回去跟舅舅们一起过年,等过了年后,您如果想我了,您再派人来接我。”
她把脸颊贴在徐世衡的胸前。看着女儿那乌黑的发顶,徐世衡心底不禁一阵柔软。女儿已经太久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这样真实且温柔的一面了。
他伸手抱住翩羽,抚着她的发顶道:“为什么非要回山上?这是你回来的头一年,我很想跟你一起过年。”
翩羽倚着他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今年不行,我做不到。让我回山上去吧,等我回来的时候,大概也就没关系了。明年,我一定陪您过年。”
她的声音虽平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忧伤。徐世衡怔了怔,忽地捧起她的脸,看着她黯淡无神的眼眸道:“可是因为景王?!”
翩羽的脊背蓦地僵硬了一下,然后扯着唇角笑了笑,却是笑得没有一丝笑意,“大概吧。”她道。
“你……他怎么你了?!”徐世衡紧张道。
翩羽摇摇头,消沉道:“没怎么我。只是……我现在才体会到我娘的感受。喜欢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其实跟那个人没什么关系,所以大姨才说,娘从来没恨过你。只是……”她叹息一声,“只是,大概有时候,难免会觉得有些怨气吧。我只是想找个地方,让这怨气平息下去。”
徐世衡抚着翩羽的头,沉默半晌,才道:“只要你别再说什么嫁给你五哥的话,我就同意放你去,不回来过年也成。女孩子的终身,不可以这么随便决定。我也答应你,将来爹给你找女婿时,需得你自己同意,可好?”
从徐世衡的怀里抬起头,翩羽弯起猫眼,笑道:“谢谢爹。”
这个笑容里,终于多少有了点笑模样。
*·*·*
当周湛匆匆赶到状元府时,载着翩羽的马车已经早他一步出了府门。
老管家把周湛让进待客的偏厅,才刚送走翩羽的徐世衡正坐在上首低头喝着茶。见周湛进来,他也不放下茶盏,只那么从茶盏上方,以阴鸷的眼,盯着周湛看个不停。
他实在想不明白,翩羽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偏这家伙居然还看不上他家翩羽!
徐世衡暗暗锉了锉牙,放下茶盏,冲周湛皮笑肉不笑地道:“什么风竟把景王殿下给吹来我这府里了?来人,看座。”
因着翩羽的缘故,周湛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位状元公,故而一进门他就没打算跟徐世衡客套。他原打算直接落座的,不想徐世衡在他将坐未坐之际忽然喊了这么一嗓子,倒叫他意外地眯了眯眼,又抬头看看徐世衡,然后才坐了下来。
若是依着他的本意,或者此时若是天黑了,他原就要直接翻墙去找翩羽的,偏这辰光才不过将将到午时,他等不及天黑,所以才只好走正常路径,乖乖递了拜贴,却不想徐世衡今儿恰好休沐在家。
徐世衡跟周湛一阵家长里短的寒暄,却就是不问他的来意。在他看来,周湛几乎就是他的仇人——扣着翩羽不说,还那般故意折辱于她,叫她好好一个女孩假扮什么小厮。且不说万一有个疏漏,翩羽以后再难做人,就他勾引得翩羽对他动了心,他却又不负责地把人丢到一边不理不睬,仅这一条,徐世衡就很有杀人的冲动!
徐世衡是越想越气,干脆也不问他的来意,只天南地北、朝中番外的一通胡扯。
然而,他不问,周湛却不会随着他的指挥棒转。见徐世衡几次三番连消带打地打断他的话,他干脆也不管徐世衡如何打岔,只直接说道:“小王此番来,是想见一见翩羽,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讲。”
徐世衡那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顿时就裂开了一条缝。他那阴森森的目光,再次从茶盏上方射向周湛,然后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拿碗盖拂着茶碗里的茶叶,拿腔拿调道:“小女虽说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可好歹总还是个姑娘家。姑娘家的名号,不好这般随便乱叫。”他放下茶碗,“何况,男女有别。王爷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周湛看着徐世衡张了张嘴,这才迟钝地意识到,他这般闯来要求见翩羽,这行为多少有些惊世骇俗。他不自在地道:“我……有些……私事……”
“王爷!”徐世衡的声音忽地一冷,“请王爷慎言。我相信小女和王爷之间应该不存在任何私事。”
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居然叫周湛一阵心虚。周湛抬手抹抹鼻尖,喃喃道:“啊,是我一时心急,说错了。”
徐世衡正而八经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周湛才刚进门一般,忽地又微笑着问周湛:“还不知道王爷此时有何贵干?”
周湛看看他,知道想要走正常途径见翩羽是不能够了,便勉强笑了笑,随着徐世衡一阵胡扯后,只得泱泱告辞出去。
于是,好不容易等到了晚间,他迫不及待翻墙去找翩羽时,这才知道,翩羽早已经不在状元府了。
且,不管是三姑、阿江,还是许妈妈,她谁都没带,只一个人坐着马车回了王家庄——理由:舅妈家地方小,住不下那么多人。
而,虽说翩羽没有带上这些耳目上山,她和她父亲谈话时,阿江却是一直在外间侍候着的。阿江打小练武,耳力很好,故而她和徐世衡的谈话内容,阿江都听了个七七八八。特别是,那位五哥的事。
周湛忽地就想到去年冬天的那只狍子。顿时,他的心里也跟揣了一只狍子似的,七上八下地一阵乱扑腾。
☆、第一百七十一章·猫耳朵
第一百七十一章·猫耳朵
马车刚在别院门前停稳,周湛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虽说冬天里昼短夜长,可山区的天色总是要比城里黑得晚一点。站在别院门前,往山坡下的王家庄望去,他只看到零星几户人家的屋里点了灯。
也不知道是由于暮霭,还是尚未散尽的炊烟,脚下的村庄里,那些鳞次栉比的屋顶,看着竟像是笼在一层薄雾中一般,叫他用尽了目力,也看不清村里的行人和道路。
在他的身后,年轻的别院总管一脸惶恐地向涂十五涂大管家做着检讨:“定、定是漏接了信,我们竟不知道王爷要来,这、这……什么都没准备……”
涂十五心有戚戚地拍拍那年轻总管的肩,叹道:“不是你们漏接了信,而是王爷根本就没给我们送信的时间。”又叹道:“事已至此,尽力吧。”
年轻总管脚打后脑勺地去准备了,涂十五则叹着气,扭头看看仍望着小山村默默出神的周湛,想了想,过去问着周湛道:“爷,这一路赶得急,爷还是先进别院去休息一下吧。”
周湛沉默着,就在涂十五以为他没听到他的话时,他却忽地一转身,往山坡下的王家庄走了过去。
看着他的背影,涂十五站在那儿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道:“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
*·*·*
今年应该是个暖冬,虽说前些日子落了一点雪,可除了一些犄角旮旯里,王家庄整洁的道路上,竟看不到一丝残雪的痕迹。
此时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周湛进村时,就看到几个老农夹着空碗,或蹲或站地围在村口的井台边扯着闲篇。看到他,老人们不约而同全都住了嘴,只拿炯炯的目光盯着他看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