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 2)

简庄沉吟了片刻:“该做的我们已做了,天不从人愿,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且随他去吧。”

赵不尤正独自在书房中思忖案情,忽听到院外敲门声。

墨儿跑出去开了门:“顾大哥?这么晚了……”

“你哥哥睡了?”顾震的声音。

“还没有——”

赵不尤忙擎着油灯迎了出去。

“不尤,这案子不能查了——”顾震走到院中,却不进屋。

“怎么?”

“方才府尹大人急命人召了我去,说这案子就这么搁下,不许再查。”

赵不尤听后心里一沉:“果然如此——”

“你早料到了?银帛上添的那两个字?”

“从一开始我便有些担心。不管有没有那两个字,这件案子恐怕都难查下去。若没有那两字,便是天书降临,如今不似往朝,这等事,不会再有正直朝臣来谏诤,大家只图一个祥瑞,好得些恩赏。现今天书被人添了两个字,成了反书,若让官家看见,必定恼怒。能捉出元凶,倒也好,但这案子极难查,若查不出结果,谁主事,谁便自造箭靶,给人口舌,到那时,上书弹劾的人便会一拥而上。”

“嗐!这我倒没细想过。府尹恐怕是上报给刑部,刑部又上报给丞相,那王黼才任丞相不久,首先想的自然是要避祸远嫌。不过,若单是这样,也好办,只要有破案之望,他们恐怕也想要这个功劳。偏生牢狱里又出了件事——”

“那个船工谷二十七?”

“是,那船工自杀了。”

“自杀?”

“是服毒自尽。因他还不算罪犯,狱卒没有给他换囚衣,也没仔细搜,他身上藏了个小瓷瓶,瓶里装着毒,趁人不注意,偷偷喝下去死了。他是这案子唯一一个直接见证,眼下这见证人也死了,案子就更难破了,府尹大人也就不愿再让这事沾上身。说能压则压,拖过一阵子,人们自然就会忘掉。府尹大人既然这么下令,我们这些当差的,也只能听令。这就是做公职的憋火之处。”

赵不尤沉默片刻,道:“他管不到我。”

“嗯?你还要查?”

“是。”

“这恐怕不容易。”

“二十几条人命岂能这么白白死掉?”

每日早晚,简庄都要静坐一个时辰,今早,他却心中烦乱,静不下来。

当年他师从大儒程颐时,老师已经失势,前后总共才聆听了三次教诲,而且只有最后一次,老师才单独跟他讲了一席话。那时他还年轻,见时政纷乱,心中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老师恐怕是留意到他眼中的奋然狂意,对他道:“简庄,君子敬命。你只需守住一个‘敬’字,安心立命,皆在于此。”

他当时并不明白,但默记于心,直到几年后,灰心丧志之时,才领会到老师深意。不论天下,还是个人,都有其运与命。人力固然可抗可争,但都有一定之限,不管心气多高,力量多大,都难以违越此限。君子之为君子,正在于到达此限时,能不慌不惧,更不苟且自弃。敬天命而不自失,顺时运而严守其正。

从那时起,他便专意守住一个“敬”字,敬心、敬人、敬事,从来不敢有丝毫懈怠轻忽。

二十年多年来,他以敬自持,端谨处世,早已不必强自约束。然而今天,身子虽然还能强坐于竹榻之上,两桩心事,却如两匹野马,在心里彼此冲撞、奔突不已。

第一桩心事自然是郎繁之死和章美失踪。自他来到汴梁这繁华闹地,人心浮泛,难得遇到心定神清之人。十多年,只结识了这七位志同道合的好友。郎繁和章美,各有一部分性情极像他自己,郎繁讷口少言,却心怀壮志,正如年轻时的他。章美沉静笃实,又像三十以后的他,文行学识,更是拔类超群,待人接物,又比郎繁亲和温良,如果步入仕途,必会有一番作为。两人却同时出事,悲与忧在简庄心中绞作一团,让他寝食难安。

另一桩则是他自家的私事。他一向只知修心,不通世务,更没有什么营生之计,又以孔子“忧道不忧贫”自励,不愿为谋食禄而去入仕途。他当年来汴梁,一为这里贤才荟萃,便于求师问友,二则是受了一位乡友之邀。二十年前,那位乡友任开封府祥符县县令,正赶上天下推行“三舍法”,各路州县都拨了学田,那位乡友素来敬慕简庄的人品学养,请他来汴梁开个书院,讲私学,又从官田中私自拨了二十亩给他做学田。他便卖了家乡的祖田,在京郊置了这院小宅。二十年间,靠着那二十亩地的租费,日常倒也过得。

可是今年停了“三舍法”,朝廷收管学田,他那二十亩地也要被收回。祥符县的一位主簿今天一早就来查收田土文书,又向他打问这些年租佃事宜。他从来不过问这些事情,妻子刘氏性子又有些愚钝,这些年,家里大多事情都是他的小妹简贞在照管。

简贞是他父亲妾室所生,父亲亡时,简贞才两岁,那妾氏又改嫁他人,简庄便将妹子接到汴梁,交给妻子刘氏照料。没想到简贞十分聪慧,长到十二三岁,便已开始分担家事,过了两三年,家里的出入收支,就全都交给了她掌管。虽然只是个小家门户,也没有多少银钱,但在简贞细心操持下,丰俭得体,每年尚能略有盈余。

刚才,那主簿问起租佃事项,简庄在堂屋陪坐,简贞不便出来,便在后间对答,由乌眉来回传话,一条一款都说明白后,那主簿才起身告辞。

人刚走,乌眉便哭起来:“田收回去了,这往后可怎么过?可怜我肚子里的儿啊,才来娘胎三个月,就得跟他爹、他大娘、他亲娘、他姑姑一起饿死了,呜呜呜……”

简庄守了半生的“敬”,到这妾室面前,经常被弄得七零八落。不但是她的媚色常引逗得他方寸大乱,仅她这无拘无忌的性子,就让他爱也不是,怒也不成。

他正在烦恼,想要发作,妻子刘氏也苦着脸走了出来,乌眉一把抓住刘氏的手,两人一起哭起来。简庄本来就既忧且愧,见到这情景,更是烦懑不堪,便离了堂屋,到书房里静坐,但怎么能坐得住?

“爷啊,不用烦了!咱们有救啦!”没一会儿,乌眉便扭着身子,火闪闪地跑了进来,脸上泪痕未干,却已欢喜无比。

第七章 闺阁、画作、田产

人心莫不有知,惟蔽于人欲,则亡天理也。——程颢赵不尤又去拜访简庄。

虽然目前这案子毫无头绪,却已能感到,背后牵连必定极广。官府已压住这案子,不愿再查,赵不尤却停不住。就如农人理田,见一丛禾苗无端枯萎焦黑,怎能视而不顾?

他不知道探下去会遇见什么,只觉得将步入一大片雾沼之中,或许最终也探不到底,甚至会惹出祸端,危及自身。但他生就一副硬脾性,加之身为宗族子弟,少年时住在敦宗院里,事事都做不得,连院门都不许出。每日所见,都是宗族中的人,只有逢年节,才能去参加一些庆典。去了也只是按辈分排成队列,不许出声,更不许乱动乱走。那时望着高而古旧、生满苍苔、遍布雨痕的院墙,他常想,这样过一辈子,连笼子里的鸟都不如,鸟还能时时叫一叫,扑腾扑腾,他却只能安安分分排着队列,在敦宗院出生,又在敦宗院老死。

幸而这些年,宗族禁限渐渐松弛下来。他是第一个从敦宗院中搬出来的宗族子弟。到民间做了讼师,才让他觉着自己是个活人。别人都笑他凤凰自投污泥变老鼠,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切荣耀、富贵、享乐,都不及做个有用之人。何况之前那些尊贵不过是个空壳、牢狱而已。

因此,这梅船案固然让他感到一阵阵森然,但同时也越发激起他的斗志。他自己很清楚,这并非什么大义大勇,而是自幼积的一股愤郁之气,是跟身世、规矩赌气。但就算是赌气,又怎样?总比畏畏缩缩、空费衣食好。

从箪瓢巷到礼顺坊并不远,都在城东郊,他便徒步前往,沿着护龙河向北而行。河岸边清风洗面,柳丝摇漾,一群白鹤从空中飞鸣而过,令他胸怀顿开,逗起诗兴,随口吟了首《踏莎行》出来。

万里长风,千层细浪,春堤古柳情飞荡。胸怀常向碧空开,从来意兴因豪放。

云翅高歌,烟波低唱,足音踏踏回空响。天高地阔任君行,何须钟鼓添雄壮?

正走着,前面一个矮壮的人疾步走来,走近一看,是郑敦。

“不尤兄。”郑敦喘着气叉手致礼。

“你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