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记得小时候,玉烟还偷偷管奶嬷嬷问过:那位偶尔来看他们兄妹,神色却总是冷冰冰的师太,究竟是什么名号?
因此少有的和颜悦色的日子,便记得十分清楚。
何况那一日,从帘子里偷偷看出去。那状元郎一身锦衣,头戴宫花,身披红绸,骑着高头白马,朝着宫门而去,意气飞扬。
玉烟年纪小,只是莫名觉得十分羡慕,看得出神了,脱口而出:“读书竟光彩至此!”
马车里却听见一贯淡淡无言语的阿母说:“读书再光彩,这也是和女人无关的光彩。”
幼时的记忆模糊了,只是这句话,依旧记得清楚。
柳玉烟用力握着他的手,但实际力度轻得好像要飘开:“少女时,享家族的富贵。出嫁后;相夫教子,享夫家的富贵。那样是很多闺阁女子的人生。可是阿兄,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
她眼里渐渐有了一点湿润:“我受不了自己享的富贵是老百姓身上血肉里出来的。我也受不了自己一辈子都是父兄、夫君背后的玩意儿。”
“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什么我就不能呢?”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与其……一生违我愿,不如就这样痛快地走罢……”
柳三郎惊骇,不由一边喊:“玉烟!”,一边去摸脉。
柳玉烟被他摇得挣开了眼。她喘了口气,伏在他肩膀上,看着门外的天空喃喃:“下雪了……”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拉着柳三郎的衣服:“阿兄,要记得,替我向一位朋友道歉。我答应她的,其实我都做不到……”
声音渐渐虚无。
窗外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大雪纷纷而下。
柳家最小的女儿,就在这个冬天里,病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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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的开春,京城里流行起排演一出戏,叫做女状元。
京城里最出彩的一位男青衣,时常演着演着,就忽然泪流满面。
他始终记得,那个几个婢女偷偷来找他时,递过的一个话本。
那个叫翠幔的婢子和一个叫秀莲的婢子,哽咽道:“这是娘子病得厉害的时候写的,藏在棉絮里……”
那个寒冷的冬天里,病容惨淡的少女,央她们拿了纸和笔,颤抖着手,写下了一出《女状元》。
☆、第19章
真相猝不及防,扑面而来。
齐芷坐在胡床上,眼泪一滴滴地打。
打湿了女状元的话本簿子。
齐萱坐在她身旁,不知如何安慰姐姐。
听了柳三郎说的真相。
一路乘车换船,刚回到京师,齐芷就打听起了十年前病夭的“李夫人”――柳家最小的女儿。
然而……十年前的凄然结局,连她――她这无关的人,都忍不住唏嘘。
何况……阿姊从来都记得那个怀揣着她年幼时的梦,最后却坟都不知落到何处荒野的柳家幼女。
那个,曾笑着说要为天下女儿伸冤,却最终只是在病中写了女状元的天真人。
十年前的那一天,柳家最叛逆的小女儿夭亡在一个寒冷的冬天。
京城里,只是消失了一位“李夫人”。
没什么人在意。
多了一座孤坟而已。
而这座孤坟的主人所留下的,就只有一张轻飘飘的纸――女状元的故事;一副老羊衔月的吊坠――生母出家前所赠。
而在第二年的寒冬里,柳家的小儿子,浪荡子弟柳三郎,发誓要从师梨园,因此自请除族。
族里因为他投身优伶,自甘下贱,大怒,就在家谱上彻底消了这名逆子,自此恩义两清,勒令他不得姓柳。
随后,就将这柳家的耻辱之一,逐出了京师。
那是在一个风雪之夜里,柳三郎跟着一个戏班子出了京,自此不知所踪。
柳三郎被除族失踪后第三年,
柳家门庭里就闯进来了一群官差。阖家被抄。
流放的流放,杀身的杀身。
明面上只说柳家在荆州老家注销一地百姓户籍,然后昧着良心上报衙门,将这一地全都说做荒地野岭,占为己有。
而老百姓为了重新耕到自己的土地,不是做了柳家的佃农,就是因没了户籍而做起流民,落草为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