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栋微摇了摇头,挣扎着坐起,“姐,你回来了?”墨眸看到姐姐满是泥水的头发,发生了什么一猜即知,眸子里越发黯然,“都是我不好,一直病着,拖累了姐姐,不然也不会被……咳咳……二婶找借口赶我们到这老旧的祖屋来住,她就怕我会……”死在大宅里不吉利。
最后的半句话被林珑的手挡着,只见她的脸上严肃着道:“这样的话往后不要再说,姐不爱听,二婶是怎样的人大家都清楚,我们若没被她赶出来日子也不见得会好过。”扶着弟弟躺回床上,“你现在是爹惟一的血脉了,心里有姐有二姐有二娘有嬷嬷,那就快点好起来,别整天想着死,我可还指望着有一天你能得个功名光宗耀祖让姐过上好日子,不让爹爹这一房的人被人瞧不起,听到了吗?再说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姐的日子只怕更难过。”
林栋一听到姐姐的话心里就一暖,在这个破败的家里,他的病是花销最大的,不仅如此,长姐还让他吃最好的食物给他调理身子,看了眼对面架子上放着的书,堆起来有几丈高,当时三叔父想要了去,姐却死活不肯给,说是他将来也要念书考取功名,宁可不要其他值钱的东西,这书也要带到苏州来。
往事与现实交错,他的眸子里一片泪光,瘦骨嶙峋的手包住林珑的手,道:“姐,我一定会好起来,一定会……”
“嗯,这话就对了。”林珑抽出手来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不要着寒了,这回二叔父大方了些,给了我们一两多的银子,回头我给你的药里加上红参,过了开春,病就会一天天好起来,现在好好睡一觉。”摸了摸他的头顶关怀着,看到弟弟听话地闭上眼睛,这才转身往外走。
出得房后没见着绿姨娘,想来应是到厨下去忙了,想到妹妹林琦,步子一转进到另一边的屋子里,此时的屋里只有微弱的灯光,旁边放着几个盛滴水的盆子,她抬头看了看,看来这间屋子漏水越发严重。
微皱眉往前走,一个年约十三岁的少女歪在床上显然睡着了,手里还抓着打了一半的络子,刘海遮住了她的眉眼,只依稀看得到那微翘的唇显然正做着美梦。
林珑上前将她的身子放平整,将她手中打了半个的络子放到一旁的盒子里,抓过打了大个补丁老旧的棉被给她盖上,听到小姑娘说着梦话,“丰盛德的胭脂……”
她的动作就是一顿,随即无语地笑了笑,才多大的人儿素日里就最喜欢胭脂水粉,连做梦也念念不忘,摇了摇头,将装满了络子的盒子拿到一旁的案几上,这才蹑手蹑脚地离开屋子到厨下去。
绿姨娘与苏嬷嬷正将热水倒进不大的澡桶里,一看到她,即拉着她的手进了澡间,吩咐苏嬷嬷去取换洗的衣物,然后将她身上湿了的脏衣剥下,看到她急着将那一两多的银子取出,惊叹道:“二老爷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林珑一面坐进狭小的澡桶,一面将来龙去脉道出,看到绿姨娘听得脸上青白交错,这才笑道:“二娘,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这都过去了,若是我不去讨个赔偿,我们哪多出来了这几吊铜钱?”
绿姨娘将一瓢热水浇到她的头上,“我宁可不要这几吊铜钱也不要你去冒险,那是什么人家?你居然还大胆地上了马车,万一那些个人见色起心了怎么办?你这么大的人也不知道个轻重,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到了阴间不知怎么跟你爹交代……”想到那死去的人,心中又满是凄苦,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林珑闻言,回头看着哭红了眼的绿姨娘,突然想起那年这女人进府时光鲜的样子,她原是出了名的花魁,不知多少人为了见她一面而一掷千金,她却一片痴心交付到父亲的身上,最后在一场赌局中愿意嫁与父亲为妾。
那时候她才五岁,刚生下栋哥儿的母亲却只是冷眼旁观,年纪小的她以为母亲不高兴,心里恨死了这个夺去父亲的女人,总要找着机会整她,看她灰头土脸她就高兴,为此她没少挨父亲的责骂,甚至是出动了藤条,但她却不在乎,只求为母亲出一口恶气。
后来父亲死了,母亲扔下他们姐弟仨迫不及待地改嫁了,她才知道母亲为何时常不开颜,因为她的心根本就不在父亲的身上。当年之所以会嫁父亲也只是她为了与那个人斗气,成了亲数年也没给父亲生下一儿半女,后来也不知道为何她突然改变心意愿意与父亲同房,这才有了她,有了二妹林琦与小弟林栋的出生,只是那蹙起来的眉如冰山上千年不化的雪。
父亲的百般讨好也不能让她笑开颜,为了让她能有些反应父亲才会带回艳光四射的绿姨娘,但母亲却只是瞟了一眼,无论父亲做什么母亲都不会有回应。嘴角不屑地一勾,事过境迁后才明了母亲为何收到那个人的只字片语后才会松开眉头,脸上有着属于少女的红晕。
想到这,她的嘴角紧紧地抿着,水下的拳头紧握,目光移到眼前这个身穿一件灰色窄袖衫,外罩一件白底蓝花的比甲,下着素裙的女人,哪里还有什么光鲜亮丽的面容?不过二十七八上下的年纪硬是被磨成如三十好几的妇人,只怕就连当年的恩客见到她也不会认得出来。
她伸手握着绿姨娘的手,认真地道:“二娘,不如你改嫁吧,你看就连那个女人也不管我们了,你……还年轻,我们又不是你亲生的孩子,你……找个好人家嫁了,生活也不至于那么苦……”自从母亲改嫁后,她再不称她为娘。
绿姨娘一听止住了哭声,抽出手舀了一勺热水给她淋上头部,抽了抽鼻子,幽幽地道:“珑姐儿是觉得二娘碍事了?”
“没有,二娘不要多心……”林珑急忙解释。
“那就好,这话我不爱听,珑姐儿往后休要再提。”绿姨娘淡淡地道,“我这辈子就认定了你爹,就算人人都说伎子没有真情可言,可我就只想当你爹的女人。”就算是那个男人直到死也不曾爱过她,但那又如何?她爱他就行了。
林珑的眼里一片氤氲之色,“我只是怕委屈了二娘。”
绿姨娘这才笑出声地给她拧开发上的水,拿大巾帕包着,然后轻轻一搓,早已当这几个孩子是自己亲生的了,想到林珑在林刚府上的行为,转移话题道:“只怕你二婶这回更记恨上你了,往后连点铜钱也不会给了。”
林珑一面起身哆嗦地穿上苏嬷嬷拿来的衣物,眸光一沉道:“当时那情形也由不得我多想,不这样逼她,哪来的一两银子?若是乖乖拿了那一吊铜钱,往后她还不变本加厉连一吊铜钱也没有?”
绿姨娘一面给林珑扎上腰带,一面叹息一声,“都怨我当年连你爹留下的银钱也守不住,要不然哪会让人欺你们至此?”
“二娘,你不过是姨娘,府里的事情哪轮到你做主?”林珑宽慰她的心道,“再说当年是那个女人为了能早些脱身将银钱与铺子的地契主动交到二叔父手上的,我们连阻止也来不及,要怪也只能怪她连条后路也不留给我们。至于二叔父,他不会想将此事闹大的,不然在族里说不上话,他还能捞到什么好处?”
绿姨娘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因出了林有德这样的大官,所以林刚在族里是极有威望的,族里有个纠纷或土地买卖之事都爱找他,年中确能获利不少。
苏嬷嬷推门进来,“姑娘,曹大夫又转回来给姑娘送药来。”
林珑一听曹大夫转回来了,忙想着套上鞋出去,但被绿姨娘拉住,“急什么?头发还没梳呢?”接过苏嬷嬷递上来的木梳,着苏嬷嬷前去招呼一下曹大夫,看着林珑因刚出浴而绯红的肤色,一转眼当年那个调皮的姑娘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遂装做不经意地问道:“珑姐儿,你觉得曹大夫这人怎么样?”
☆、第九章 看透世情心自知
“很实诚的一个人,况且这些年来我们也得了人家不少的帮助,二娘忘了?怎么这样问?”林珑拢了拢秀发随意道。
绿姨娘微一怔,看了眼林珑没开窍的样子,心里有几分着急,曹大夫的家世是不出众,但现在的林珑又能许到哪个好婆家?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帮她在发上缠上了彩色的发带后,这张小脸长开来是越发的漂亮,扳着林珑的肩膀正面对自己,“珑姐儿,你还为了当年出京之事难过?”
林珑定定地看着绿姨娘的眼睛,出京之时发生的事情到死她也不会忘记,世态炎凉她比谁都能体会。
父亲生前为她许过一门亲事,对方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沈浩之子,原本两家也算门当户对,正是金玉良缘。
出京那天正好父亲的丧期过了三个月,十二岁的她一身素衣戴着白花正欲上马车前往苏州,却有人快马加鞭朝她们一行人而来,大喊着:“可是林府之人吗?请留步。”
二叔父忙命人停住,转身拱手为礼道:“在下正是林刚,不知兄台有何事?”
那个人身后也有数人骑着马前来,其中一个少年约十五上下的年纪,一身锦衣玉袍衬得那张脸更见俊美,少年郎在人群中一睃巡,立刻斜眼看向林珑,眼里有着挑剔之意,然后鞭柄指向那个喊住他们的人,“太太吩咐的事情都忘了?”
那人会意地上前从怀里将婚书及信物一一取出递给二叔父,“你是这家的大人,那这事就与你直说了吧,我们家太太有意要取消当年与林大人的闺女的婚事,这可是当年定下的婚书及蝴蝶玉佩,还请归还另一份婚书及信物。”
她踏在上马车的踏板上听到这话瞬间即知这伙人的身份,目光立刻看向那个傲慢的少年,她定婚的对象就是他?她的父亲刚死去没多久,他就要这样上门退婚来羞辱她,当即咬破了嘴唇,嘴里尝到一阵血腥味。
二叔父的脸色是又青又白地极难看,看了那发烫的婚书及信物,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这是对一个家族莫大的羞辱,“这是我大哥生前与你们家订下的婚事,现在我大哥刚去,你们这样做岂不是欺人太甚?”
“你以为就凭这样的家世还配得上当我的妻房吗?林家已经今非昔比,这婚事已是不恰当,我劝你们识相地就赶紧交还婚书及信物。”马上的少年睥睨着眼前这群人,那傲慢的眼神里哪还有半点温情,目光更是犀利地看向林珑,嘴角一勾道:“若是你舍不得这桩婚事那也行,就降格当我的妾吧,这还是我看在两家昔日的交情上。”
做妾?
居然还这么傲慢地说出,这人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她当时眼里的火已经越烧越大。
在后头的绿姨娘怒道:“沈公子也是读过圣贤书的,现在欺辱失怙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这婚事是长辈订下的,要退也请沈大人及夫人亲自出面,否则免谈。”
“这么说你们是打算赖上我了?”少年咬牙道,更是策马上前,马蹄高举险些就要踢到她们的身上。
绿姨娘的脸色发白,条件反射地一把将最近的林栋与林琦抱在怀里,怕这畜生踢到还幼小的孩子。
惟有她昂着头寸步不移地站在原地,两眼紧盯着少年的眼睛,二叔父的喳叫声她没有听到,这样的少年做她的丈夫她也不要,马蹄张狂,她却反而轻移莲步走近他,丝毫不畏惧他的威胁,有本事就当众踩死她。
“要退婚可以,但这信物需得你亲自下马来拿。”她镇定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