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多了件小小的衣服,她反手扯下来给叶晴芷穿上。小孩子体贴人总是好的,按照叶央以前对她的态度,叶晴芷没趁睡着在她脸上画王八就算正直了。
夜幕下,将军府笼罩在奇特的气氛中,灯笼亮的并不多,一半是借了天上月色照明,往来的下人都背着三两个包袱往后门走,叶央拉着小晴芷的手,抬眼就看见了她娘和另一个柔婉的女子在忙碌操持。
“宛娘,累了吧,不若回车里歇息,东西都装上了,就差套马。”叶夫人还是雷厉风行的利索女强人,身着轻便男装,长发在头顶梳了个盘髻,声音也爽脆。
她身边的人约莫二十出头,脸上未施粉黛,干净通透,或许是为着赶路方便才穿了结实的粗布衣裙。
没错,是上衫下裙的样式。
有了对比,叶央才发现她和她娘的衣着品味差不多,都是男装。
在她有限的知识储备里,大部分朝代,尤其是宋以后,女子穿男装的现象极少出现,否则便有违伦理纲常,社会风气转为保守,女人彻底成了被囚禁在内院里的存在,反倒是大唐那个奇女子层出不穷的时代,女着男装成了时尚。
叶央并不是学历史的,很多东西在脑袋里一闪而过也就消失了,不过这倒提醒她,大祁并不是一个太保守的朝代,或许离开偏远的西疆换了新生活,她也不会被锁在院子里一辈子都难出去。
“娘——”小晴芷松开叶央的手,高声叫着跑过去,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看见女儿过来,宛娘把一缕碎发撩到耳后,并没有抱她,而是扭头对叶夫人道:“夫人,我再去清点一遍行李……晴芷,和你说了多少次,要先向夫人问好。”
叶夫人对此事并不介怀,但宛娘还是保持着周到的礼数,让小晴芷双手指尖相对,像拜佛一样身体略略前倾,低声道:“叶夫人万福。”
“……娘。”
比起晴芷的激动,叶央喊人就有点不情愿。叶夫人论岁数能和她上辈子称姐妹,现在猛地拔高身份成了娘,搁谁谁乐意?
“听说晴芷下午在你那儿玩耍。”叶夫人让家丁套上马车,看向叶央的表情很是满意,“我早说过你们姐妹要亲亲热热的,你现在这样,很好。”
叶央做了半天心理活动,尽量潜移默化地把气质从桀骜转化成乖巧,“从前是女儿不懂事。”
还要说点什么,有健壮的家丁躬身回报:“夫人,车备好了,也到出发的时辰了。”
阖府上下只打了三个灯笼照明,将军府的好马都被叶夫人送去军营待战,只剩下四匹还算得用的老马,拢共套了三辆车。叶夫人带叶央,和宛娘晴芷同乘一辆,余下两辆给府里老弱仆役,再装些必备的财物,为着轻省,其他可有可无的东西全部留下。
叶央是最后一个钻进车厢里的,撩开青灰色的布帘坐在了最边缘。车厢内部空间不算大,刚好挤进四个人,除正中一张矮几外再无他物。
赶车杂役发出呼喝,老马慢慢地迈开步子。车轮转动的那一刻,叶央心里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夜奔
全家收拾收拾准备跑路,平常这个时间叶央刚结束工作,关掉电脑准备睡觉,现在却已经一觉醒来,摆着怔怔的表情准备迎接新一天。
将军府后门打开的时候,她拨起马车的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原来这个夜晚比她想要热闹,长街上尽是准备离城避难的百姓,叶家的马车队也顺着人群往城门处去,路上很少有人交谈,只有不懂事的孩子哭闹几声,又被做爹娘的捂了回去。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不安太久几乎麻木的表情。库支大军从围城到被击退,叶央一直呆在府里对外界知道的不多,但百姓的生活的确无法正常下去,再也不能安稳。
朝不保夕,永远都不知道下一个时辰会发生什么,是城破或者一切如常?
逃难的百姓也没什么行囊,相比之下叶家的东西算多了。因为目的地就是东边因出产美酒而得名的酒昌城,所以定城百姓只能携带仅够一顿的干粮离开。
——这是叶央她爹的命令。
让百姓逃离,留下粮食,都是为了充足资源准备日后的持久战,毕竟呆在定城,兵将要吃饭,百姓也要吃饭。更有深明大义的平民人家,一个馒头一口水都不拿,说要把东西都留给将士们!
如果这场仗打输了,不止定城,整个雁回长廊都会落到库支手里,他们凭两条腿再努力也跑不过战马,那时就不是饿一两顿的问题,连命能不能保住还两说!
叶央向外瞄了几眼就不愿再看,那些人的表情太沉重,压得她透不过气,赶忙把注意力集中在马车里。
叶夫人稳坐正中,似是操持了一天,侧身靠在车厢上双目轻闭休息;宛娘始终保持着恭谨的坐姿,拉着好奇心旺盛的叶晴芷,不让她向外张望,两人在车厢右侧,叶央坐她们对面。
车轱辘咯噔一声,似乎碾过了什么东西,叶夫人上身晃荡一下,从小憩中醒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笼着一层水汽,茫然地转了一圈。
“夫人,您小心。”宛娘立刻去搀扶她,提议道,“要不然……奴婢还是和晴芷下去随马车走,空出地方,您躺下休息。”说完惴惴不安地低头,生怕车厢里因为多了自己而挤得别人没地方坐。
叶夫人推开宛娘的手,眼睛一瞪,声音微怒:“你想作践自己我不管,晴芷还不到六岁,胳膊腿都没长开,凭什么要陪你这当娘的折腾!”
“奴婢……我……”宛娘呼吸一窒,她本来就生的柔弱,眼圈一红更像兔子了。
于是叶夫人放软语气,缓声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安,可你下车随行,晴芷该怎么处?她坐在车里让娘亲去走路是不孝,可她陪着你……你能忍心?我没累到那个份儿上,都说了多少次,你一紧张就爱自称奴婢的习惯,该改改了!”
“全听夫人的!”宛娘把头埋得更低,十足的惶恐。
叶夫人说了那一通话也不困了,干脆坐正身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拉家常,不然车厢里气氛实在沉闷,两人说了一些到酒昌城后的安排,吃住和花用一类的琐事。
叶晴芷在旁静静听着,但明显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插口道:“娘,你知道我爹爹吗?”
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两位娘亲的喉咙,好长一段时间谁也没做声。这个话题还是下午叶央打听消息的时候挑起的,没想到小晴芷一直记着。
“这个,你爹爹……他……”宛娘又开始语塞,脸色很不好看,说不出整句子。女儿从未关心过爹爹的事,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追在叶央后面想和她玩,被拒绝了就回自己床上哭,怎么今天突然提起了?
看见宛娘脸上为难的表情,晴芷也不追问,指着叶央道:“阿央姐姐问的。”
在角落里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竖起耳朵旁听的叶央一下子被扯进来,心里哀叫一声:果然童言无忌,什么都往外说。
过了许久,叶夫人长叹一声道:“……算起来,二兄弟也走了近六年吧。”
“是,六年了。”宛娘面容凄凄,像被勾起了无穷伤心事,她眼角本就生的略略垂下,一出现愁容便更加哀怨。
叶夫人换了个坐姿,半是回忆道:“骞二兄弟本性不坏,可惜心气高傲,将军便是给他谋了个职也不满意,那年两人为着兵刃改制一事吵翻了天,骞二兄弟非要将士尽数配上一丈长的陌刀,可将军觉得还是佩刀好,一怒之下竟去了骞二兄弟的职位!此后他行事也愈发荒唐起来,连将军也管不了,越劝越生分,那日离府后再没回来过……虽说是堂兄弟,也不该这般!可惜我每每同将军说几此事,他都叫我休得再提,只好好照料你和晴芷便够了。”
宛娘连声称着不敢。
“六年来,你可曾不甘过?”